給我一個連14(1 / 3)

第二槍 絕望中永生 六 峰回路轉

師副參謀長在考核後的總結會上,雖然話不多,也並未表露出太多的讚許。但雷鈞知道,兵們的表現肯定大大超出了他們的預期。這一點,熊得聰和農場的幾個幹部都看得明白。

“小雷,你不該待在這裏,你應該有更大的空間!”那個看上去又臭又硬的副參謀長,在臨行前刻意找雷鈞聊了幾句。就是這句看上去很隨意卻又意味深長的話,讓雷鈞心潮澎湃、寢食難安。

考核的結果在一周後終於公布。這個有點姍姍來遲的結果並不出人意料,農場甚至已經在熊得聰的組織下,考核後的第二天就開了慶功宴。那天,誓言少喝甚至不喝酒的雷鈞,架不住人多,還是喝了很多酒,隻是他並沒有醉。那天晚上,他在月色撩人、晚風拂麵的人工河長堤上坐了整整一夜。

在等待考核結果的那幾天,雷鈞的眼皮子時不時地就要跳幾下,他在熱切而又惶恐地期待著更多的消息。人精熊得聰也像是覺察到了什麼,對他除了客氣還是客氣,還總在不經意間給他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這讓他更是食不知味。

公布結果的那天下午,胡忠慶風塵仆仆地回到了農場,剛進院子就讓通信員通知所有骨幹開會。他在考核後,百般打聽,終於在公布前一天得知了結果,接著就迫不及待地請了假。

一臉疲態的胡忠慶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在會上大誇特誇熊得聰和雷鈞組織得力,誇同誌們眾誌成城給他掙足了麵子,並且談了自己這次在外的見識和感受,閉口不問農場的其他工作。熊得聰在耐心地熬了半個小時後,還是忍不住打斷胡忠慶的話:“場長,你之前跟我交代過,這次考核咱們要獎優罰劣。遵照你的指示,我給同誌們承諾過了……”

胡忠慶馬上表態:“立功受獎的事,我回去就到師裏去爭取,場裏能給的榮譽,馬上全部兌現!”

胡忠慶前後在農場逗留了不到兩個小時,晚飯也沒來得及吃,就匆匆地往回趕。送出大門的熊得聰,轉身就衝著雷鈞和另兩個幹部搖頭,眾人皆苦笑不語。

一場熱鬧就此結束。雷鈞鬱鬱寡歡,他鬱悶的不是胡忠慶,而是結果出來後,並沒有他期待的其他消息。

事實上,副參謀長回到師裏的第二天,就在黨委擴大會議上,將雷鈞和農場兵們的表現如實作了彙報,並且提出了將雷鈞調回一線部隊甚至師部的想法。D師的兩個主官並沒有表態,其他人也未附議。這些師首長們都知道,正常情況下,關於一個副連職幹部的任職問題不該在這個會議上討論。而作為特例的雷鈞,即使他們定論了,也決定不了結果。

師長徐清宇在會後留下了副參謀長,又仔細詢問了細節。當天晚上,當遠在數百公裏之外的雷鈞坐在人工河邊憧憬未來的時候,徐清宇將電話打到了雷副司令員的家中。

雷嘯天拿起電話,聽到徐清宇的聲音,有點迫不及待地問道:“農場考核的結果怎樣?”

“出乎我們的意料!”徐清宇興奮地說道,“其他幾個後勤單位的考核還沒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的整體成績肯定在全師十多個後勤單位排前三名!小雷這次可是花了不少精力,農場的訓練一直都是老大難問題,他愣是把這幫熊兵訓得有模有樣!”

雷嘯天沉默了一下,問道:“這小子情緒還穩定吧?”

徐清宇笑了笑道:“我們師的副參謀長老鍾,就是原來三團的副團長,一直跟他黑著臉,聽說他給小雷挑了不少刺。小雷估計有點急了,五公裏差點就破了我們師的紀錄!”

“亂彈琴!”雷嘯天的口頭禪透著喜氣,“我交代你了,你就不要再往下瞎交代了。”

徐清宇在電話那頭笑吟吟地說道:“首長,我們有個想法……”

“好了!”雷嘯天顯然是知道他想說什麼,及時打斷,“哪地方都不準調!他現在還沒冷靜下來,也還沒夠格!”

徐清宇討了個沒趣,放下電話直搖頭。

金秋十月,整個額濟納河平原和阿拉善地區已經開始進入冬季。再有一個月,雷鈞就將迎來在D師農場一周年的日子。心灰意懶的雷鈞,已經對調離農場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已經從母親口中得知,郭副參謀長那幾句話,並非討他歡心,雷副司令員再一次扮演了那個半道上殺出的程咬金的角色。

為了兒子的事,雷夫人與自己的丈夫再度交惡,並且因此回到了闊別十多年的安徽老家,在兩個年邁的姐姐那裏待了整整兩個月。

如果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不如活在當下,好好幹幾件有意義的事。老金的囑托和那個偵察連主官的夢想同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塵埃落定,該沉下心來給自己的未來好好規劃一番了。

半個月前,雷鈞在農場買了一頭羊,搭乘農場的給養車去了一趟城裏。他要去找師傅老範,自從來到農場後,他幾乎和師傅斷了聯係。老範終究沒有“下海”,也沒有步入官場,而是在地區的一個全國性的行業雜誌裏謀了個副主編的職務。也算是專業對口,繼續過著文人與世無爭的生活。

雷鈞再次見到老範的時候,怯怯地,鼻子發酸。

一年不見,老範有點發福了,聲音還是那麼爽朗:“我以為你小子去了火星了!”

雷鈞抱著羊,一時語塞。

“怎麼了?瞧你那可憐勁兒!是找羊啊,還是找人啊?”老範沒心沒肺地,樂嗬嗬地調侃著。

雷鈞尷尬地笑了笑:“你看我這落魄的樣子,就別逗我了。”

師徒二人徹夜長聊,像一下子回到了兩年前。脫了軍裝的老範,身上的兵味還在,除了仍舊樂觀豁達,還多了幾分玩世不恭。

在老範看來,雷鈞遇到的這些個事都是個屁,根本不值一提。雷鈞知道,這並非師傅的本意,他是在處心積慮地換一種方式教導自己。無論如何,這讓沉鬱很久的雷鈞,又找到了生活的信心和樂趣。也許,正如老範所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老範處心積慮,明顯是對雷鈞的處境和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更是料到這小子遲早要來尋他。他早就費盡心思,通過自己的渠道,給雷鈞找到了幾十本外國軍隊關於偵察兵的教材和學術專著。還承諾,想辦法將他引薦給西北農業大學的幾位教授,通過他們,解決馬鈴薯項目的技術問題。

此行不虛,雷鈞欣喜若狂,頓覺如釋重負。那一堆教材,更是讓他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後與老範道別,背著個袋子,一路上身輕如燕,樂不可支。

回來後,他連續兩天不眠不休,幾乎一口氣啃完了幾本美軍20世紀80年代的偵察兵教材。書裏的很多觀點、理念和練兵的方式讓這個畢業於軍事院校的才子聞所未聞。單一個野外生存訓練,就涉及了十多門科學,提綱挈領,洋洋灑灑近十萬字。而且,大多數教材都是圖文並茂,涉及很多令人神往的新武器和裝備。這些對他、對所有的中國軍人來說,都是非常陌生的。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幾乎陷入癡狂,每翻完一本書,心情便久久不能平靜。他想起了張義曾經的感歎:我們很多訓練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我們的偵察兵能跟別人抗衡的隻是超強的意誌力和單兵的身體素質,裝備和戰術比人家落後了幾十年……

在偵察連的時候,他接觸過偵察兵的訓練大綱。那是一套很多年來一直換湯不換藥的東西,如何訓練更多的是取決於各部隊帶兵人的發揮。他一直在找相關的資料,但我軍關於偵察兵的一些專業論著寥寥無幾。即使有很專業的,多半都可能被束之高閣,並不是誰都能看到。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還有半個多月,又一批老兵就將脫下軍裝,踏上人生的另一段旅程。每到這個時候,部隊的氣氛都不可遏止地壓抑和傷感。

集訓了三個多月的胡忠慶平靜地回到了農場。關於他要調動或者升職的傳言,也隨著他的回歸,被這個季節肆虐的北風刮得無影無蹤。沒有人再提起,也沒有人再去關心。

胡忠慶回到農場後,開始深居簡出,基本不直接過問事務,農場的工作看起來仍舊是熊得聰在主持。老農場們都知道,場長是在刻意回避矛盾,因為又是一年老兵退役時,想挑他胡忠慶刺的人多了去。

即將複員的大聖,也不再掌勺。將炊事班移交給了一個確定要延期服役,轉為士官的四年老兵。因為那場公開的衝突,半年多來,大聖一直對那天態度模糊的雷鈞心存芥蒂,沒有再走得更近。直到退役前的幾天,他再次敲開了雷鈞的房間,並且這一次還帶來了五個將要退役的老兵。

雷鈞拿出了兩瓶“劍南春”擺在桌子上,對老兵們說道:“這是我給大聖準備的,既然你們來了,咱就借花獻佛,一起喝了他!”

大聖鼻子一酸,淚眼婆娑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是重情義的人!啥也不說了,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會記住你這個好兄弟!”

“這頓酒,我們應該叫上兩個場長。無論如何,他們才是你們真正要感謝的人!”雷鈞說道。

兵們沉默不語,良久,大聖才說道:“是的,我們應該感謝他們,但他們從來沒把我們當做兄弟!”

“不是這樣的!”雷鈞顯得有點激動,“我們都習慣用自己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用自己的標準去判斷人和事,這都不是理智的行為。我承認我們所處的環境並不單純,但你們即將要麵對的社會比這裏複雜百倍、千倍!那裏甚囂塵上,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不會再有那麼多人在乎你們的感受,更不會迎合你們的喜好!成功總是伴隨著不斷的挫折與屈辱,這些都是你們將要麵對的!要退役了,你們作好心理準備了嗎?你們還想把那點兒不快帶出軍營,帶進墳墓嗎?”

雷鈞的一番聽似有點語無倫次的話,卻讓老兵們羞得無地自容。本來他們都憋著,想來好好發一通牢騷的。在他們看來,隻有這個在他們眼裏單純的,和他們一般年紀的管理員才能和他們產生共鳴。

熊得聰來了,半個小時後,胡忠慶也來了。胡忠慶的話很少,看得出來,他有點小心翼翼,更有點誠惶誠恐。兵們沒有為難他,大聖說:“場長,我們這些老兵再來的時候,你會歡迎我們嗎?”

胡忠慶很誠懇地點點頭說:“會的,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

老兵走前的最後一頓飯,農場的所有幹部親自下廚,一個人做了一道拿手的菜。胡忠慶紅著眼,親自開著給養車將二十多個老兵送到了師部。

大聖複員後不久,開了家飯館,給雷鈞寄了三次煙,每次都有胡忠慶和熊得聰的一份。

馬鈴薯項目被師後勤部立項了,在送走老兵後的第二個星期。集團軍和D師分別劃撥了十萬元專項資金。

事情辦得如此之順利,是雷鈞想都沒想到的。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兩個人,一是場長胡忠慶,他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將雷鈞整理出的可行性報告上報給了師黨委。二是老範,老範拜會了西北農大的一位教授級專家,這個專家看到報告後激動不已,一個電話打到了農大的共建單位——集團軍後勤部。

接下來,軍師兩級後勤部門派出了一個聯合小組,協同農大的多名教授進行了實地調研分析。結果,幾乎全盤肯定了老金的研究成果。隻是,誰也沒想到,這個項目定下來後,幾乎沒有雷鈞任何事。總負責人是胡忠慶,熊得聰分管溫室的基建工作,技術顧問是農大的教授,負責協調的是師後勤部的一個處長。

開完分工會後,雷鈞雖然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他終究還是長舒了一口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終於是了結了老金的一個心願,自己算是不辱使命了。

熊得聰有點兒多事,不知道是為了安慰雷鈞還是為了消除他的懷疑,當天吃完飯,在食堂外拉住了雷鈞。兩個人行到外麵,熊得聰說道:“小雷,這事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

雷鈞笑著搖搖頭:“你想太多了。”

“我跟場長提過,這個項目雖然是老場長提出來的,但你在中間做了不少工作,應該要參與進來……”熊得聰把話故意隻說了一半,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真沒事的!其實我除了會寫報告外,對實際操作層麵一竅不通。師裏這樣的安排完全合理!”雷鈞說這席話的時候很誠懇。他其實已經想通了,自己鬱悶的不是要不要參與後麵的具體的工作,而是這個事情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公開肯定自己的努力。

從師裏的反應來看,很顯然,那個落款為農場黨委的可行性報告,胡忠慶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是他雷鈞所為。他還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或者是不是把自己變得有點功利,有點世俗。

胡忠慶終究還是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了代價。為了趕在這個冬天第一場大雪來臨之前,完成溫室大棚的建設,農場幾乎抽調了所有可以利用的資源。官兵們被分成兩班,日夜不停地趕進度。十天時間,八個占地二十多畝的大棚就已基本建成。

按照農大教授的意見,先建一個小溫室,而不是塑料大棚。四麵磚石結構,頂層鋼架或者木製,確保牢固。這個冬天以實驗為主,待到技術成熟來年再全麵推廣。

胡忠慶不以為然,義正詞嚴地說道:“咱們當兵的就講究個雷厲風行!既然這技術大家都有把握,早晚都得擴大規模,不如就一步到位!也好讓全師的官兵,在明年春天就能吃到新鮮的馬鈴薯。”

專家再次提醒道:“我很欣賞軍人的作風,一步到位我沒有意見。可現在是霜凍期,地基難打。暴風雪隨時都可能來臨,如果堅持全麵建設,極有可能半途而廢!”

胡忠慶胸脯拍得當當響:“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們可以搶建簡易棚,那個地方背風,隻要維護好了,再大的暴風雪我們也不怕。退一萬步講,即便大棚被壓塌了,損失也不大!”

專家搖搖頭苦笑說:“防微杜漸,才能從容麵對。損失是小事,打擊士氣才是致命的!”

專家的意義在於,他們總是能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事情。好事未必應驗,但壞事卻是出奇的準。胡忠慶還來不及慶幸自己的果斷,一場天氣預報預料會繞開阿拉善地區的暴風雪,鋪天蓋地地席卷了整個D師農場。

一夜風雪過後,望著那令人不忍卒視的一片狼藉,胡忠慶欲哭無淚。八個大棚被吹翻了六個,其中三個甚至無影無蹤。僅存的兩個,被壓在雪下,已經完全扭曲,無法修繕。十多萬元的投入,轉眼間灰飛煙滅。

淩晨四點多,風停雪止。熊得聰和雷鈞帶著睡眼蒙矓的兵們趕來的時候,雙手被鐵絲刺得鮮血淋漓的胡忠慶,瘋了似的正在雪堆裏往外扒著骨架。

胡忠慶病倒了,一夜之間頭發白了一半,嘴角全是血泡。專家負氣離去,直到一周後,才在負責協調的師後勤部張處長的陪同下,重返農場。

專家攬下了一部分責任,從師裏到農場,都沒有再給胡忠慶處分。這位四十多歲的中校,經此一役後,在農場的軍人大會上,破天荒地主動作了嚴厲的自我批評,從此跟在專家後麵唯命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