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連14(2 / 3)

臘月二十三,北方傳統的小年,農場裏旌旗飄飄。今天是實驗室落成的日子,雷鈞被安排在大院門口值勤。上午十一點,十多輛車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地向農場駛來。遠遠地看見打頭的黑色奧迪車,雷鈞心裏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雷副司令大駕光臨?

車隊直接駛向與場部相隔數百米的實驗室,原本站在院門口準備迎接的胡忠慶,領著幾個幹部,呼嘯著衝出院門,然後又折回來衝著雷鈞使勁地揮著手喊:“快!”

雷鈞愣了一下,遠遠地跟著幾個幹部不緊不慢地跑向實驗室。奧迪車上走下了一個將軍和一位白發蒼蒼,別著校徽的老者。雷鈞對這個將軍並不陌生,此人正是集團軍副軍長,雷鈞小的時候,他可是家裏的常客。而那個老者,一看就知道是農大的校長或者書記。往下便是師裏的頭頭腦腦和地方的父母官們,要是全湧進去,四百多平方米的溫室裏肯定得水泄不通。

熊得聰早就整好隊伍站在室外迎接,師長徐清宇下了車就轉頭橫了他一眼。熊得聰心裏明白,自作聰明的老胡這次又弄巧成拙了,把個兵們丟在寒風中哆哆嗦嗦站了一個多小時。估摸著這夥計,一會兒免不了要被徐師長訓一頓。

胡忠慶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這夥計全然忘了自己事前安排的事項。越俎代庖,直接跳過專家的介紹,慷慨激揚地開始指點江山。按照他的規劃,不出兩年,農場的馬鈴薯,不僅可以供應全集團軍,還至少每年能給農場帶來數以百萬計的收益。

那分管後勤的少將副軍長,算是半道出家,今年剛剛從軍區作戰部空降到集團軍,典型的務實派。他起先站在最裏麵,胡忠慶的話讓他越聽越不自在。見其他人聽得津津有味,又不好出言阻止,就慢慢把身體往外挪。靠近徐清宇後,索性拉著他鑽出人群走到了門口。

“這個胡什麼慶?滿嘴跑火車!”少將很不高興地說道。

徐清宇也覺得胡忠慶有點忘乎所以,無奈地搖搖頭說:“後勤幹部都這樣,沒幾個務實的!他叫胡忠慶,今年才剛剛扶正。”

“你別一棒子打倒一片!這個幹部你還是要多提醒提醒。我聽說之前建塑料大棚的事就是他要堅持的,怎麼就不見他吸取教訓?一口吃不了一個胖子,還是腳踏實地點兒好!”少將說道。

徐清宇點點頭,轉而說道:“他還是有不少想法的,抓工作也有成效。上任半年,軍事訓練在全師後勤單位拿了第一。對了,負責訓練的正是雷副司令的公子……”

“哦?”少將愣了下,道,“我聽說是被雷副司令丟到後勤單位了,沒想到人在這裏。這小子人呢?”

徐清宇轉頭尋了一圈,指著屋外正在和一個士官交流著什麼的雷鈞,說道:“那,在那裏!”

少將點點頭說:“我認識他,有些年沒見了。小時候特別淘,誰也不怕。第一次去他家,正趕上副司令在收拾他!怎麼樣?現在還那麼搗蛋?”

“怎麼說呢?”徐清宇笑道,“這小子是屬驢的,強!得順著來。軍事素質呱呱叫,敢想敢幹也敢發牢騷,丟在農場是可惜了……”

“年輕人嘛,發發牢騷也不為過。既然覺得可惜,為什麼不另作安排?”少將問道。

徐清宇苦笑著搖搖頭:“雷副司令的脾氣,您應該比我清楚。”

“說得是啊。”少將有點無奈地說道,“有點矯枉過正了。‘對自己嚴苛,對部屬嚴格,絕對不允許身邊的人和子女有任何特權’,這是他的信條,亦是他反複教導我們的。”

“您看是不是找小雷聊聊?”徐清宇試探性地問道。

少將說道:“聊什麼呢?他自己是什麼態度?在這裏待得住嗎?”

“這個,我也不好說。雷副司令交代過,我估計這農場的幹部們不一定知道他的背景,所以也沒刻意地去了解。前幾天,他往師裏打電話,指名道姓地要找我,我尋思著,他肯定有什麼事要反映,光為了發牢騷也說不定。考慮再三,電話我沒接,準備這次下來專門找他談談的。”徐清宇說道。

少將一臉不悅地說:“有這麼難處理嗎?你就當他是個普通的幹部,別顧忌那麼多。我想,副司令員的初衷也是如此。我不找他談了,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搞不好他自己和這裏的幹部都要產生誤會!”

副軍長講得不無道理,徐清宇點點頭,沒再堅持。

午餐時,胡忠慶仍舊處在亢奮中,不停地和坐在一旁的地方領導說著什麼。徐清宇想跟他說點什麼,這夥計卻渾然不覺。徐清宇皺起眉頭,起身在另一桌直接找到了雷鈞,說道:“小雷,下午我走晚點,兩點鍾在你們會議室,我找你談談。”

送走了參觀團,誌得意滿的胡忠慶,以為師長留下來要向他指示什麼,興衝衝地湊過來正要開口。徐清宇抬手說道:“沒什麼事,你忙自己的。我想找幾個幹部聊聊。”

胡忠慶好不鬱悶。轉念一想,師長就這喜怒不形於色的脾氣,雖然沒誇獎自己,卻也沒有特別的指示,自己今天的表現至少在他眼裏是合格的。

雷鈞進了會議室看見徐清宇孤身一人,頗感意外。前幾天他在糾結了好久以後,終於鼓起勇氣,興衝衝地打電話給這個大師長,準備就對“掃盲班”一事,尋求他的支持。沒承想,首長壓根兒就不想理他。加上這一年來和胡忠慶相處淡漠,讓他越發覺著自己人微言輕,也徹底打消了這種越級請示、曲線救國的念頭。

“坐吧。怎麼覺著你越來越憂鬱了?”徐清宇坐在那裏欠欠身,笑眯眯地盯著雷鈞說道。

師長這玩笑有點親昵,雷鈞臉和脖子瞬間變得通紅。

“哈哈!”徐清宇開心得開懷大笑,“沒想到你也會這麼拘謹,看來我要重新審視一下雷鈞同誌了!”

雷鈞有點兒無地自容,這是他第一次與當了師長後的徐清宇如此近距離接觸。作為一個低階軍官,不管你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成長在什麼樣的環境,在麵對高官時都很難做到坦然自若。何況,這兩年的基層經曆,部隊教會了他很多,包括鮮明的等級觀念。

麵對雷鈞的拘束,徐清宇的心情有點兒複雜。他本性並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在部屬麵前,大多時候都是不怒自威,極少喜形於色。今天換上一副麵孔,就是為了拉近與這個背景特殊的年輕人之間的距離,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讓這個年輕人變得無所適從。

徐清宇決定切入主題,他直接說道:“前幾天的電話我沒接,心裏有想法了吧?今天就是專門聽你反映問題的。”

雷鈞微舒一口氣,說道:“金場長轉業前囑托了我兩件事,其中一個馬鈴薯項目,胡場長已經落實了。還有件事,我跟他意見有點不同,溝通了幾次,沒辦法達成一致。思來想去,我覺著這事很有意義,所以想聽取您的意見。”

“是想讓我出麵擺平?其實老金這兩個心願我是知道的,胡忠慶也跟我提過!”徐清宇一臉平靜地說道。

徐清宇的回答,讓雷鈞始料未及。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搭話。

“你是鐵了心地想辦掃盲班?還是僅僅因為和胡忠慶意見不合,想在我這兒討個說法?”徐清宇問道。

雷鈞沒聽明白這話是什麼邏輯,未及細想,便肯定地回答道:“我是想得到您的支持!”

“怎麼支持?”徐清宇反問。

雷鈞愣了一下,說道:“我認為這個事情非常有意義,老百姓們有這個需求,我們也有這樣的資源。”

徐清宇微微點頭,說道:“胡忠慶一定告訴過你,金場長在位的時候曾經組織過這樣的活動,當時我還是副參謀長。軍師兩級首長都十分重視,軍區的報紙還作了報道。為何這麼有意義的事,我們沒有堅持下來?”

“我聽說了。”雷鈞有點激動地說道,“我們怕出事!安全第一、穩字當頭!訓練怕出事故、戰鬥怕出傷亡、和老百姓接觸又怕出軍民糾紛!所以,我們所謂的軍民共建就是組織官兵掃掃大街,給學生上幾堂國防教育課,逢年過節扛幾袋大米、菜油慰問慰問困難戶!大家都知道,這隻是個形式,我們還要去宣揚這是血濃於水的軍民魚水情,那意義不亞於我們的神舟飛船上天!”

“好了,今天不是來聽你發牢騷的!”徐清宇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但他還是非常耐心地聽完。這小子果然什麼都敢說,牛脾氣一點沒改。

雷鈞也意識到自己又失態了,深呼一口氣,接著說道:“我記得,讀書時院長教導過我們,戰時我們是百姓的守護神,和平年代我們就是國家建設的後援團。隻要是老百姓需要的,我們的部隊就應該不遺餘力!”

“院長還教導過你們以後如何教導師長嗎?”徐清宇笑著問道。

雷鈞低下頭,沒敢再往下說。

徐清宇看著雷鈞若有所思,冷不丁地說道:“我終於能理解副司令的良苦用心了!這樣吧,這件事情你隻要能說服你們場長,我就沒有意見!”

雷鈞閉上眼,極痛苦地微微搖頭道:“如果我能說服得了他,也就不會冒死犯上了!”

“小雷,如果我下了這道命令下去,你考慮過後果嗎?”徐清宇和顏悅色道。

“啊?”雷鈞大吃一驚,不解地看著徐清宇。

徐清宇也盯著雷鈞,半天沒見他回應,才微歎一聲說道:“有時候,學會做事,首先得學會做人。農場幹部加起來不到十個,時間久了,誰放個屁都能聞得出來,就這幾個人,關係都處不好,談何更多的擔當?談何更大的抱負?”

雷鈞微蹙眉頭,一臉不忿地說:“我一直坦坦蕩蕩,所以才會到哪裏都如此不堪,不受人待見吧?”

“你別誤讀我的意思。”徐清宇有點懊惱地說道,“人與人相處是需要技巧的,溝通更是如此。位置不同,立場也各不相同,設身處地,換位思考。胡忠慶既然能主動跟我提這個事,就表示他根本沒有排斥。我覺得你要好好檢討一下,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還有,我剛剛想說的是,如果我下了命令,這個事情還得是你們場長具體去安排,你能不能參與進來也是他說了算。”

徐清宇可謂用心良苦。他思維發散,喜歡敲邊鼓,講話的方式有點跳躍,又習慣留有餘地。苦的是一根腸子通到屁眼的雷鈞,他能聽明白道理,卻很難理清邏輯。

“凡事都有個過程,你要學會適應環境,而不能一味強求別人去迎合你。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有點難為你了!這就是部隊,要把鈍刀磨成利刃,也要把刺頭磨平磨圓。鋒芒畢露的地方應該是戰場,棱角對的應該是敵人而不是自己的同誌!有一天當你能坦然麵對挫折,學會冷靜思考時,你才會前途無量。”徐清宇語重心長地繼續說道。

“謝謝。”雷鈞挺直胸膛,聲若蚊蠅。

徐清宇抬腕看了看表,說道:“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自己處理好。隻要你認定是有意義的事,就嚐試去幹,一定要相信同誌、相信戰友。想辦成一件事,方法有千百種,就看你的能力了!還有一個勸告,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管什麼樣的結果,都不要怨天尤人!”

送走師長,雷鈞獨自坐在會議室裏陷入了沉思。無論是師長的一席話,還是他即將要麵對的眼前的這件事,對他來說都是個難題,需要慢慢去消化。

師長和雷鈞關上門一談就是近兩個小時,這讓胡忠慶有點惶然。這段時間,他一直枯坐在值班室裏,靜候師長召喚。他想不通,師長為何誰都不找,獨獨找他聊?難道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在?這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會向師長反映什麼問題呢?

聽到會議室的門響,胡忠慶趕緊從值班室裏衝了出來,緊跟在徐清宇的身後,試探性地問道:“師長,其他幾個幹部我都通知了……”

徐清宇匆匆下樓,頭也不回地舉手過頭,冷冰冰地說道:“我晚上還有個會,等到你們馬鈴薯長芽了我再來看看!”

“晚飯都準備好了,您看是不是吃了再走?”胡忠慶仍不甘心。

徐清宇已走出營房,停下腳步,想說點什麼,想想又抬腳往前走。胡忠慶頓覺無趣,緊趕幾步,上前拉開車門。

徐清宇關上車門,搖開窗戶對站在外麵的胡忠慶說道:“工作要一步一步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光靠嘴巴吹是不行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等著看你這個項目的成績單!”

大年三十一早,胡忠慶喜氣洋洋地領著老婆孩子進了農場。這個春節,他早就放言要留守農場,帶著家屬和官兵一起過年。和他一起留守的幹部還有熊得聰、周永鑫和雷鈞。

胡忠慶那七八歲的兒子,肉嘟嘟的,車子還沒停穩,小孩子就呼嘯著躥了下來,像隻小獸一樣,一邊驚呼,一邊滿地飛奔。

胡忠慶的老婆身材高挑,看起來一點兒不像步入中年的婦人。一頭精致的波浪長發,下擺過膝的水紅色呢子大衣再配一雙黑色的深筒皮靴,走起路來嫋嫋娜娜、風情萬種。夫妻倆站一起,一紅一綠,相得益彰,讓人如沐春風,好不羨慕。

熊得聰看上去比胡忠慶還要興奮,他對胡夫人並不陌生,整個農場隻有他和少數幾個當年參加了胡忠慶婚禮的人見過她。而他算是胡家的常客了,每年都會去蹭上幾頓飯。見到兩人,熊得聰忙不迭地迎上前去,盯著胡夫人笑逐顏開,打趣道:“哎喲!這是誰啊?天下掉下來的吧?呀呀呀!看我這眼神,原來是嫂子!我還以為老胡在路上撿了個新媳婦!”

胡夫人粉臉飛紅,俏目含嗔。

“嫂子這是從哪裏來?”熊得聰不依不饒。

胡忠慶故意板起臉,答道:“熊得聰,你小子當我不存在是吧?有你這麼明目張膽搭訕的嗎?”

“得!”熊得聰笑道,“嫂子你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男人,對老婆溫柔體貼,對同誌毫不留情!”

胡夫人捂著嘴笑,一旁的雷鈞和周永鑫也忍俊不禁,開懷大笑起來。

都說一個男人的品位如何,看看他選擇的女人就知道了。一嫂的到來,讓農場的兵們對心目中形象並不偉岸的胡忠慶,瞬間多了幾分好感。雷鈞亦是如此,看著這一家子溫馨的場麵,心裏暖暖的,早將這幾日來的煩悶丟在了腦後。

胡忠慶興致大好,一家人和兵們吃過年夜飯,又把留守的三個幹部請到了自己的房間。幾個人的話題一下子引到雷鈞身上,周永鑫說:“小雷真是個怪人,兩個春節都不回家,這一年多累積了幾十天的假期,你小子打算什麼時候休啊?”

雷鈞一臉尷尬,瞄了一眼熊得聰,這夥計正悠然自得地剝著花生。

胡忠慶答道:“小雷同誌舍小家為大家。年輕人都是這樣,沒什麼家的概念,等到結婚生子了,才會戀家。父母身體還好吧?多給家裏打打電話,等到開春了,回家走一趟,路也不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