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體都很好。”雷鈞有點緊張,很想馬上轉移話題。其實他不知道,胡忠慶早就對他的身世心存懷疑,前幾天師長隻找他談話,更加深了他的懷疑。
這夥計還刻意翻出了雷鈞帶到農場的一份個人檔案。可惜他有點失望,家庭成員一欄裏,留的是雷嘯天一個鮮為人知的名字“雷小田”,這是他的原名,參軍後才改名為雷嘯天。而劉雅琪的名字,估計整個D師除了徐清宇外,都無人知曉。
胡忠慶見雷鈞興致不高,轉而說道:“小雷啊,你上次講的掃盲班的事情,我考慮了很久,並且征求了師領導的意見。”
雷鈞沒想到他會主動提這個問題,心頭一顫,忙不迭地問道:“那師裏的意思是?”
胡忠慶反問:“徐師長那天找你談話的時候,難道沒提這件事嗎?”
“提了,他讓我再征求您的意見。隻要您同意了,師裏就沒意見!”雷鈞明知場長又在套他的話,還是非常爽快地回答了。
“哦。”胡忠慶若有所思,抬眼看看熊得聰和周永鑫,對雷鈞說道,“小雷,師長的意思應該是要我們農場黨委研究決定吧!怎麼能隻聽我一個人的意見呢?”
雷鈞點點頭。胡忠慶這手太極的功夫已臻完美,話說得滴水不漏,這讓他不得不服。
“這樣吧,反正今天晚上黨委成員過了半數,咱們就討論下這個事。我知道,這個事一天不明確,小雷就無法兌現自己對金德勝同誌的承諾。”胡忠慶笑吟吟地說道。
沉默好久的熊得聰終於開口說道:“我覺著吧,首先這是個好事,但這事情沒有想象的那麼容易。得要花很大的精力,老百姓還不一定買賬。而且,同誌們對幾年前的事還心有餘悸。我們應該要慎之又慎!”
周永鑫也附和道:“是啊,老熊說得實在,這個事情要從長計議。目前來看,溫室剛剛建成,會牽扯不少精力。我個人的意見是,等到開春再說,天氣回暖,馬鈴薯項目也差不多得有個定論了。”
胡忠慶點頭說道:“我也是這麼考慮的!事情要一個一個解決,工作也要一步一步去做。目前,我們的工作重點在馬鈴薯上,一點都馬虎不得!我的牛皮已經吹出去了,咱農場組建這麼多年來,我感覺這一次最讓人揚眉吐氣!要是一個不小心吹破了牛皮,在座的各位往後的日子都不會好過。老徐的脾氣你們應該都知道,事情還在順利進展,我就開始挨他訓了……”
雷鈞一直在默默地傾聽,現在他已經釋然不少了。眾人講完,他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是不是應該表決一下?”
“哈哈!”幾個人都樂了。
熊得聰搶先笑道:“小雷你還真愛較真。同誌們的意見都很明確啦,就是個什麼時候執行的問題。不用再表決了吧?”
胡忠慶麵露不悅,熊得聰有點自作聰明,他其實是真的沒想好這個事要如何辦。今天主動提這個事,他是知道躲不過的,雷鈞遲早還得找他磨嘰。另外,正如雷鈞所想,他就是想知道師長那天跟他到底交流了些什麼。沒想到讓熊得聰這個攪屎棍,有意無意地將了他一軍。
“既然大家的意見都明確了,這個事就先擱一下。小雷,你先作個詳細的調研,去走訪走訪,收集一下老鄉們的建議。最終還是要拿一個詳細點的可行性方案出來,最後還得報到師裏審批。”胡忠慶算是給此事暫時下了個明確的指示。
這天晚上,雷鈞同誌興奮得一夜沒睡。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再害怕會出什麼幺蛾子了。從那天師長的話和今天胡忠慶的反應來看,這夥計雖然行事有點詭異,但腦子並不糊塗,更不至於完全公私不分。
他有他的一套做人和做事的方式,雖然多數時候會讓人心裏不舒服也不可避免地把他往壞處揣摩,但他的確還是願意做些實事的。
接下來,如何做,就要看自己的了!
阿拉善東麵的戈壁灘邊,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村莊——藍河子,那是一個甚至在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內蒙古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與遊牧民族居無定所不同,這裏世代居住著幾十戶以放牧和采掘肉蓯蓉為生的百姓。
藍河子正如她的名稱一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除了風景迷人,還因為這裏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七百年前,鐵木真手下的一支精兵穿越巴丹吉林沙漠,一路征戰,來到距離這裏數十裏外的一個地方時,已經兵困馬疲、糧盡水絕。饑餓對蒙古漢子來說並不是最致命的問題,最可怕的是沒有水喝。窮途末路的兵們殺馬飲血,沒想到非但沒能止渴,許多兵還染上了一種怪病,身上的皮膚開始一片一片地潰爛。數萬精疲力竭的大軍被困在了方圓不足五公裏的地方,寸步難行。
指揮這支部隊的將軍,下令屬下出去找水。有一個十六歲的小兵,在找水的途中救了一隻被狼追趕的麋鹿,小兵也因此被狼咬傷,奄奄一息。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河穀邊,那隻報恩的麋鹿已經絕塵而去。這裏的河水就像一塊巨大的藍色寶石嵌鑲在戈壁上,小兵艱難地掬起一捧河水放入嘴裏,沁入心脾的河水讓他精神大振,身上的傷瞬間不治而愈。
大軍被救,藍河子也因此得名。成吉思汗為了感謝小兵,三年後賜給他一百個奴隸和無數珍寶,讓他留守在此。沒想到,得了恩施的小兵再來這裏的時候,藍河子已經不複存在,隻留下了幹涸的河穀。小兵頓時醒悟,那或許是條並不存在的神河,是長生天救了他們。於是他盡散珍寶,遣散了九十八個奴隸,隻留下兩個奴婢,在這裏繁衍生息……
這裏距離D師農場隻有不足四公裏,因為人口相對集中,便成了雷鈞調研的首站。據農場十年前掌握的資料,這裏的村民應該接近兩百人。十年前,這裏的孩子幾乎沒有正常上學的,村裏唯一一個懂點文化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兵。
老兵祖籍甘肅,因為戰亂和天災,十多歲便成了孤兒,追隨路過的解放軍,當了一名勤務兵。20世紀50年代末,他從部隊受傷後複轉,在回家的途中路過美麗的藍河子,於是選擇了在這裏定居。
老兵一輩子未成家,因為村裏有個習俗,不和外人通婚。他用在部隊裏學來的那點文化知識教授村裏的孩子們,幾十年來從未間斷。三年前,年過七旬的老人與世長辭,孩子們從此失去了學習文化的機會。
當地政府也曾經作過努力,試圖讓孩子們到十幾裏之外的鎮裏上學。最後終因路途遙遠,多數村民放棄了孩子求學的機會。陪同雷鈞一起到藍河子的是旗教委的一個年輕幹部,關於這裏的一切都是從他口中得知的。一路上雷鈞麵色凝重,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好在,年輕的幹部向他透露了一個好消息,地區政府和教育部門已經將藍河子這樣情況的村莊納入了整體規劃。打算在未來兩年裏,興建二十所中小學或者辦學點,並號召本地高校的大學生們充當誌願者,走村入戶,為不能上學的孩子們傳授知識。
在藍河子,雷鈞走訪了所有三十多戶人家。熱情而質樸的牧民們,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無奈。村裏隻有三戶牧民的孩子還堅持在鎮裏上學,但更多擁有幾個孩子的家庭,因為負擔不起學費和擔心孩子的安全,選擇了休學。很多孩子,甚至連學校都沒有去過。這讓雷鈞震驚之餘心痛不已,特別是看到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臉,更是讓他無法釋懷。
臨行前,會漢語的村長告訴雷鈞,村裏來了兩男一女三個內蒙古師範大學的誌願者。他們就住在村西老兵留下的那座石頭房裏。雷鈞決定去拜訪他們,沒想到大門緊閉。透過門縫,可以看到空曠的客廳裏擺著幾張桌椅,還有一個懸掛在牆上的小小黑板,那上麵一行娟秀的粉筆字清晰入目:“我愛你中國,親愛的母親”。
出乎雷鈞的意料,這次他伏案整整兩天兩夜完成的調研報告,在胡忠慶那裏以最快的速度上報給了師黨委。胡忠慶沒有召開黨委會研究,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修改,隻在報告的最後加上了一句“懇請師黨委予以重視為盼”。
事實上,雷鈞陳述的事實,胡忠慶早已了然於胸。而他充滿悲憫情懷的表述方式,也感動了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師黨委迅速作出了響應,第三天就派出了以政治部主任為首的考察小組。最讓人始料未及的是D師幹休所的老幹部們,他們不僅捐出了五萬多元現金和部分圖書,還通過D師和集團軍聯名上書給自治區政府。
這件事情,胡忠慶可謂不遺餘力,遊說老幹部捐款的正是他的同學,D師幹部科的科長。幾天後,就在師政治部主任率領考察小組在雷鈞的引領下走村串戶的時候,雷鈞的那份調研報告,直接輪轉到了軍區副司令雷嘯天的手中。
此時的雷嘯天,正躺在軍區直屬醫院的特護病房裏。一切跡象表明,雷嘯天這次遇上了一個重大的麻煩。他的肝硬化已經到了中晚期並且伴有腹水,最可怕的是已經有了癌變跡象。
院長是聞名全軍的肝病專家,看到這樣的結果也不住地搖頭歎息。兩年前,他就向雷嘯天發出過警告。可這位鐵骨錚錚的將軍不以為然,反倒怨他小題大做。
雷鈞對父親的處境並不知情,而在入院這件事上,劉雅琪和雷嘯天驚人的默契,兩人都絕口不談讓兒子回來。除了軍區和各集團軍少數領導以及雷嘯天身邊的人,誰都不知道雷副司令員病休。因為他在住院前,就和軍區領導達成條件,一是對外保密,二是要正常履行除出行和會議之外的日常公務,否則堅決不住院。
雷鈞的報告是徐清宇抄送給雷嘯天的。他篤定地認為,副司令拿到這個東西後,一定會有所感觸,或許會對其子的看法有一個質的改變。如他所料,躺在病床上的雷嘯天,將這個近兩萬字的報告來來回回看了數遍。整個下午,將軍都沉默不語。兒子燦爛的笑容和憂鬱的眼神在他的腦中交替呈現,忽而看到他伏案燈前奮筆疾書,忽而看到他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忽而看到他在冰天雪地中緩慢前行……
“雅琪。”雷嘯天一臉凝重地對來探訪的夫人說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兒。”
雷夫人有點吃驚地放下手中盛滿雞湯的瓦罐,看著明顯消瘦的丈夫。
雷嘯天從床上拿起那份報告遞給夫人:“你先看下這個!”
雷夫人接過報告,掃了一眼標題,心裏咯噔了一下,說道:“這是小鈞寫的?”
雷嘯天微微地點點頭。
半個小時後,雷夫人拭了拭眼角,柔聲說道:“說吧!我知道你和我一樣,被雷鈞同誌感動了。”
“這份報告,讓我重新認識了他!”雷嘯天沉默良久後,說道。
“是嗎?太難得了!”雷夫人麵露喜色道,“那你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吧?”
雷嘯天長歎一聲:“我對孩子是不是太不講情理了?”
“你說呢?”雷夫人冷聲反問。
雷嘯天動了動身子,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然後說道:“我知道這孩子受了委屈,我更知道他有理想有抱負。可是,我總感覺他身上有種浮躁之氣,做人浮、做事浮。今天,他讓我有點震撼。”
“他才多大?你要反思的是,從小到大你的教育方式!”雷夫人紅著眼睛,說道。
雷嘯天有點不悅,沉聲道:“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已經是營長了!這跟年紀有什麼關係?”
“你看你,一點就爆。”雷夫人很不滿地說道,“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他當了營長後,還在跟師長頂牛,就是因為師長的禿頭他看著不舒服。關了三天後,還叫囂著要轉業!對了,他還跟我說,唉,我那時候太年輕啊……”
“哈哈!”雷嘯天被夫人逗樂了,大笑道,“劉雅琪,這話我講了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吧?你怎麼又給我倒騰箱底啊?你這個同誌……”
“怎麼了?”雷夫人兩眼一瞪,“我說錯了嗎?凡是犯了錯誤,你都說自己年輕。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雷嘯天哭笑不得,告饒道:“得得得!一批評我,你就勁頭十足!”
雷夫人忍著笑,板著麵孔問道:“兜了一圈,你到底要跟我商量什麼事兒?”
“我想收回我曾經說過的話,再給他三年時間,讓他有個奮鬥的目標。如果他能挺過三年,把這個助學活動做到有始有終,往後,按照他的能力,哪個單位想調他,我都沒意見!”雷嘯天說道。
“三年?”雷夫人一聲驚呼,“你想讓他在農場待五年?你當初就真的想讓他在農場一輩子不得翻身?你真是個瘋子!”
雷嘯天說道:“軍中無戲言!”
“見你的鬼!你身體就是好好的,最多也隻能在這個位置上幹三年了。在位的時候,你把兒子當做實驗品,任人魚肉;你退了,誰再來拉他一把?”雷夫人火了,有點口不擇言。
雷嘯天臉色微變:“劉雅琪同誌,你也有二十多年黨齡了,能不能少講一些渾話?誰魚肉他了?你希望誰拉他一把?我告訴你,我就是要讓他忘記他有個當副司令員的老子!”
“好好好,我沒有你這個政治覺悟。二十五年前我就告訴過雷團長,劉雅琪隻是個小女人,除了愛國、愛黨、愛人民,她思想落後、暈血怕槍!”雷夫人已經出離憤怒了,講完這些話後,便起身拂袖而去。
過了大約五六分鍾,護士長敲門而入,看著雷嘯天鐵青的臉,端起瓦罐,怯怯地說道:“副司令員,阿姨說這雞湯要您趁熱喝了。”
“她走了?”雷嘯天問道。
護士長道:“阿姨在我們值班室裏,好像是生氣了。”
“你去告訴她,做事別半途而廢,她不來,我就不喝!”雷嘯天正色道。
“是!”護士長轉身捂著嘴,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阿拉善高原的春季鋪天蓋地的時候,D師援建的第一所牧民小學,在藍河子掛牌了。那是阿拉善一年中最美的一天,牧民們舞動著彩袖,翩翩起舞、引吭高歌;官員們熱情洋溢輪番演講;孩子們穿著新衣衫,在人群中穿梭、跳躍……
終於可以給老金一個交代了!雷鈞遠遠地站在人群的後麵,內心深處交織著欣喜與不安。一切恍然如夢。這場活動因為一群老幹部的參與,地區政府將解決學齡兒童上學問題當做了頭等大事,提出了絕不讓一個孩子失學的承諾,提前啟動了規劃,並且為此招募了大批教師。這也就意味著,一波三折的助學活動被政府全麵接管了。也許,過不了多久,人們就會忘記曾經有一個年輕人為此付出的努力。
好多天後,胡忠慶在農場的軍人大會上,親手為雷鈞戴上了三等功勳章。這個年輕的中尉,百感交集。那天晚上,他摘下牆上的那麵血書裹住勳章,一起鎖進了衣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