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槍 絕望中永生 七 生離死別
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雷鈞在農場的第五個年頭,西北局部地區遭遇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幹旱。就在這一年的初夏,旱情最嚴重的時候,和病魔頑抗了多年的雷嘯天,終因力不從心,被確診為肝癌晚期後,從副司令員的位置上黯然病退。此時的雷鈞,遠在數百公裏之外,正帶著手下的兵們夜以繼日地抗擊旱災。
一年前的秋天,雷夫人五十歲壽誕的時候,一邊和父親較勁,立誌“不破樓蘭終不還”,一邊時刻在思念著母親的雷鈞,終於找到了一個再好不過的理由,興奮地請假準備探家。誰曾想,就在回家的頭天晚上,幾個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退役的老兵失蹤了,等到在幾十公裏之外的縣城裏找到人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了。胡忠慶沒有開口,但雷鈞還是主動取消了休假,一直陪著受了處分的幾個老兵,度過了他們軍旅生涯的最後幾天。
兒子沒回家,向來性格溫順體貼的雷夫人,認定了兒子是在找理由,氣得三天粒米未進,大罵雷嘯天養了個白眼狼,並在此後的半年多拒接兒子的電話。因為此事,雷鈞苦惱了很久,甚至萌生了退役的念頭。他在迷惘,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而自己這樣非忠非孝,隻為了賭一口氣,看似毫無希望的堅守到底還有沒有意義?他曾經寫好了轉業報告,卻在與師傅老範的再一次會麵後,毅然決然地將報告撕得粉碎。
在雷鈞看來,老範幾乎一夜之間成了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變身範總。兩年前,雜誌社改製,由財政撥款的事業單位變成了自負盈虧的企業。副總編老範,謝絕了當地文聯、日報社和民辦大學的邀請,變賣房產,使出渾身解數,將雜誌社變成了自己名下的文化公司。接著招兵買馬,用了不到兩年時間,便成為西北地區最大的圖書、報刊與音像製品發行商之一。
老範來農場的那天,開的是奧迪車,比當年少將副軍長來視察時還有派頭。車門一開,司機迅速從車頭繞到右側,舉手彎腰打開車門。老範下車後,緊了緊身上黑色的風衣,遠遠地向十米開外的雷鈞伸出了溫暖的大手。那一刻,手足無措的雷鈞感覺恍若隔世。範總在農場逗留了兩個小時,其間還分別和聞訊趕來的農場領導胡忠慶和熊得聰進行了親切而友好的交談。那天,他不知道自己和師傅到底聊了些什麼,隻清晰地記得師傅臨走時,拍著他的肩膀說:“渠道總監和行政副總隨你挑,隻要你願意,可以待在北京的家中足不出戶……”
人總是會變的,師傅走後好久,雷鈞才想通了這個問題。那一刻,他是那麼的孤單與無助。撕了轉業報告後,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退路了。
走下領導崗位的雷嘯天,病情急速惡化,經曆數次化療後,已變得形銷骨立。這個一輩子不服輸、堅強得像山一樣的鐵血老兵,忍著劇痛,在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最後一段日子裏,仍舊談笑風生。他在眾人麵前從不顯露自己的病痛,甚至不準身邊的工作人員談論。他執拗地認為,和他在戰爭歲月經曆過的無數次險情與傷痛一樣,這一次,自己仍然能安然無恙。
日漸憔悴的雷夫人,強裝笑顏,片刻不離左右,沒有人能夠感受得到她內心經曆的痛苦與糾結。醫生給出的最大期限是三個月,而自己這個一輩子的親密愛人和革命戰友仿佛一直蒙在鼓裏,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而對待另外一個男人,那個冤家對頭,雷嘯天又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警惕,堅決不準任何人向他透露自己的病情,包括劉雅琪同誌。雷夫人不敢堅持,隻得搖頭歎息、埋頭抹淚。一邊在不停地祈禱奇跡發生,一邊又殷切地盼望著兒子能有所感應,不期而歸。
當將軍再一次從深度昏迷中緩緩醒來時,看著他枯槁的麵容,劉雅琪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跪在地上緊緊地抓住雷嘯天的手哽咽道:“老雷,讓小鈞回來吧!讓我們一起陪著你!”
將軍閉目搖頭,睜開雙眼,精光四射:“你是說讓他回來給老子送終嗎?你認定了雷嘯天就要完蛋了是嗎?”
劉雅琪幾乎失聲痛哭,埋首床前,良久,才抬起頭來說道:“老雷,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叫小鈞的名字,不要再違背自己的意願了好嗎?”
雷嘯天輕輕地抽出自己的左手,輕歎一聲道:“雅琪你起來。你不用瞞我,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狀況。醫生是不是告訴你們我隻有幾個月的時間了?你告訴他們,老子沒那麼容易死,一個小癌症還能比戰爭更可怕?你讓雷鈞回來,不是他向老子低頭,老子就得向他低頭,這比死更可怕!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老子會留時間給他的,老子還憋了一肚子話沒跟他說!”
接到父親病危消息的那天,上尉雷鈞正帶著幾個新兵,在離農場十多公裏外的一片沼澤地裏割草喂羊。老將軍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兩個月後,醫生下達病危通知的第二天,兩個男人終於淚眼相望……
一輛福特越野車如離弦之箭,向著京城的方向疾駛。時值深秋,風沙肆虐的季節,蒙古大地上廣袤的戈壁與草原,滿目蒼涼,肅殺一片。車裏一老一少兩位軍官正襟危坐、沉默不語。沙塵恣意地撲打著車窗,高速運轉的馬達的沉悶的轟鳴聲清晰可聞。
“小雷,你母親的身體還好吧?”副駕駛座上的徐清宇,通過後視鏡盯著雷鈞,平靜如水地問道。
雷鈞抬起頭來,眼裏噙滿了淚水,吸吸鼻子輕輕地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已經好久沒有和家裏聯係了。”
徐清宇輕歎一聲,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木然地看著窗外。車內,又陷入了沉寂。雷鈞回想著:“咯咯咯,爸爸,快放我下來!”年幼的雷鈞坐在父親的肩頭,緊緊地摟著他的腦袋告饒。
“臭小子,就這點兒膽子長大了還想跟著老子去打仗?”滿院子飛奔的雷嘯天,氣喘籲籲地仰頭看著兒子晃悠的小腦袋笑罵。
……
“哈哈!好小子,瞧你這精氣神,還後悔沒去北大嗎?”某陸軍學院門口,雷嘯天拍著兒子的肩臂仰頭大笑。
雷鈞回頭看著莊嚴肅穆的軍校教學樓,依依不舍。
“軍校畢業,就意味著真正的軍旅生涯才剛剛開始!把對這裏的感情,留給你的兵們去吧!”
“走啊,還愣著幹什麼?副司令親自來接你,還委屈你了?”
……
“我這麼大個官,喝酒還得趕時候。第一,兒子回家;第二,太陽打西邊出山!”雷嘯天迫不及待地拿過兒子的酒杯滿上,然後端起自己的酒杯說道,“來,托你的福,老子敬兒子一杯酒!”
“肝都快成石頭了還要喝!”劉雅琪板起臉來嗔罵。
雷嘯天哈哈大笑:“別聽你媽的,自個兒喝不了見不得別人喝!”
……
“衝啊!”雷嘯天須發賁張,回頭鄙夷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兒子,揮起槍獨自向前衝鋒。
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父親的身影在彌漫的硝煙中越行越遠。呼嘯的炮彈、子彈在空中交織出一道道炫目的線條,時而在他的身邊和腳下跳躍。
當父親的身影徹底消失,伏身地麵的雷鈞,如夢初醒,不顧一切地躍身而起,向著父親前行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