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狼煙,父親已不知所蹤。
“爸爸,爸爸,你在哪裏?等等我……”雷鈞聲嘶力竭地呼喊著。
硝煙散盡,四周一片空曠,沒有敵人、沒有戰友,死一般的沉靜。
一輛白色的救護車,迎麵駛來,耳邊響起刺耳的鳴笛聲。
“爸爸!”雷鈞驚恐地一頭撞向了前座的後背。他抬起頭來,甩甩腦袋,茫然地看著前排的徐清宇,又扭頭看向窗外。一輛救護車從右邊超越,風馳電掣地向前駛去。
“醒啦,小雷?”徐清宇抬頭看著後視鏡,柔聲說道。
“這是到哪裏了?”雷鈞問道。
“進北京城了,再有半個小時就能到!”司機答道。
“師長,您說我父親能挺過這一關嗎?”雷鈞紅著眼睛,惶然問道。
徐清宇輕歎一聲:“我應該早告訴你的……”
雷鈞閉上眼睛,淚水奪眶而出。
“這次一定要好好陪陪他,興許能有奇跡。你們父子倆,本來不應該這樣的……”徐清宇欲言又止。
隱藏的傷口突然之間崩裂,透徹骨髓的抽痛如浪潮般洶湧地襲來,上尉的嘴角不停地抽搐著,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越野車緩緩地駛入解放軍某醫院。幽靜的高幹病房樓被一片火一樣的楓樹林包裹著,通往那裏的小道鋪滿了未及清掃的落葉。一位高大的中校,麵色凝重地衝著走下車的徐清宇行禮。
“首長,我父親……”雷鈞未語哽咽。
中校輕輕地拍了拍雷鈞的肩:“剛剛又昏迷過去了,一個小時前,還在念叨你的名字。”
雷鈞長舒一口氣,甩開二人,疾步向大樓走去。
“聽我說,小雷。”中校緊追幾步,抓住雷鈞的手臂說道,“阿姨現在情緒不穩,千萬不要問太多。等會兒主治醫生會告訴你注意事項,一定要冷靜!”
雷鈞狠命地點頭。
三號病房外,十多個軍官和醫務人員神情肅穆地站成兩列。看到雷鈞過來,眾人一陣輕微的騷動,然後都向他投來堅定的眼神。兩鬢斑白的主治醫生,拉住雷鈞低聲叮囑:“你母親一個人在裏麵。將軍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耐心地等他醒來,千萬不要打擾到他。”
偌大的病房,冷得徹骨。眼前的場景,讓雷鈞心如刀絞。一襲黑裝的母親,瘦小的身軀背對著房門,埋首床前。她在喃喃地低語著,又像是在低聲吟唱。冰冷的器械上閃爍著怪異的光芒,巨大的氧氣瓶像一隻猙獰的怪獸橫亙、突兀在病房裏。
看不到父親的臉龐,他應該在安靜地聽著母親的絮叨,或者,已經在歌聲中甜甜地睡著了。他就這樣癡癡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沒有勇氣再向前移動一步,任憑洶湧的淚水從臉上無聲地滑落。
母親一直沒有回頭,除了父親,這個世界仿佛一切都與她不相幹。哪怕是多年未見的兒子近在咫尺,也像是渾然不覺。
好久好久,像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他鼓起勇氣向前邁出了一步。終於看見了父親。那張曾經飽滿堅毅、不怒自威的麵孔,如今頰骨隆起,像刀削般蒼白安詳,看不到一絲血色、一絲生氣。
“媽媽。”雷鈞俯身摟住母親的肩膀,怯怯地叫道。
劉雅琪肩頭顫動,緊緊地抓住又撥開兒子的手,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的臉上看不到悲傷。望著淚眼婆娑的兒子,她舉起了右手,用力地向他臉上揮去。
“出去!”劉雅琪低微的聲音不容置疑。
雷鈞低頭閉目,雙膝跪地。劉雅琪再次揮起了右手,又輕輕地放下。那一刻,胸口猶如突遭重擊,痛得她無法喘息。這個心力交瘁的婦人,終於徹底崩潰。眼前一片模糊,手扶床沿,她輕輕地癱倒在地……
夜已經深了,病房外和臨時開辟的休息室裏擠滿了人。幾個小時前,醫院正式通知了軍區。脈搏、心電圖和所有先進的醫療監測設備都顯示,將軍這一次可能永遠也醒不來了。將軍身邊所有的工作人員、軍區首長,悉數來到了醫院。等待告別的時刻,讓所有人備受煎熬,他們都在默默地祈禱著、期盼著奇跡的發生。
雷嘯天最後一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淩晨一點鍾。他至親至愛的親人和戰友們,已經在床邊默默地守候了整整七個小時。
“爸爸!”雷鈞興奮地抓住父親的雙手叫道。
雷嘯天睜開雙眼,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劉雅琪溫柔地撫著將軍的臉,忍著淚水,笑道:“老雷,看啊,兒子回來了,小鈞回來了!”
雷嘯天張開嘴,點頭微笑,眼角泛起一顆晶瑩的淚珠。
“爸爸,我是小鈞,您聽見了嗎?”
將軍吃力地抬起手來,雷鈞輕輕地抓起父親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上。他嗅到了父親熟悉的氣息,雖然那隻手是那麼的冰冷和幹瘦。
劉雅琪哽咽著:“老雷,你不是說有很多很多話要跟兒子說嗎?他回來了,你為什麼還在躺著?”
將軍閉上雙目,手指在兒子的臉上輕輕地劃動。他的嘴角微微地嚅動,想要說些什麼。雷鈞雙膝跪地,他知道,父親一定是在勉勵他,最後的時刻到了。
“起……來,不準哭。”將軍的聲音突然響起。所有人都為之一振。
“孩子,”將軍緊緊地盯著兒子,眼裏仍舊是熟悉的威嚴,“記住了,你是個軍人,不準哭,不準跪著!”
雷鈞咬著唇角狠命地點點頭。
“好嘛,你終於肯回來見我了。好樣的,是我雷嘯天的兒子!還恨爸爸嗎?”
雷鈞竭力地忍住想要澎湃而出的淚水,搖著頭:“不會的,爸。”
雷嘯天開心地笑了,微微地閉上雙目,嘴裏喃喃地說道:“孩子,堅持住,照顧好媽媽……不等五十年,不準她來找我……我有點累了,我要……休息了……”
雷鈞慢慢放下父親的手,輕輕地為他掖好被子,抬起手來,以軍人的方式向父親深深地告別。
遵照將軍的遺囑,治喪委員會僅向他生前的戰友和親朋好友發布了信息,新華社配發了一條簡單的訃告。半個月後,雷鈞捧著父親的骨灰,撒向了將軍一直魂牽夢縈著的,曾經戰鬥過的高原與戈壁……
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的雷夫人,在兒子返回農場時,遞給了他當年寫的那份關於助學的調研報告,那上麵有雷嘯天密密麻麻的紅筆批注。
回來的途中,雷鈞將調研報告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多遍。這是父親生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他的文字作出點評。父親挑了很多遣詞造句上的毛病,提出了很多疑問和想法,但更多的是肯定,對每一個段落、每一組數據都寫上了自己的感受。父親的認真與細膩、讚賞與欣慰,讓雷鈞再一次陷入了痛苦與自責中。過往的一切誤會和責備,在這一刻已徹底煙消雲散。
兩個月後,冬天即將來臨前,D師農場經曆了一場人事大變動。四十三歲的場長胡忠慶,奉調集團軍幹休所任職;本應順勢上位的副場長熊得聰,意外地被要求轉業。
就在農場裏議論紛紛,盛傳已公開身份的前副司令員之子雷鈞將由正連飆升數級,接任場長的時候,師後勤部部長帶來了一位中校,同道而來的還有當年因胡忠慶而離開農場的士官老趙,二人旋即被宣布擔任農場正副場長。而這場人事變革,仍然和雷鈞毫無幹係,後勤部部長甚至沒來得及和他說上一句話,就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