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部長笑道:“這家夥的確不簡單,有韌勁兒,放在農場可惜了!雷副司令生前一直不讓調動,他好像也沒什麼怨言。這幾年全師後勤單位軍事考核,農場都是第一名,訓練是他抓的!對了,老徐年前找過他,準備調他的。聽說他不想去機關,跟老徐說想回二團偵察連。”
“啊?”餘玉田一聲驚呼,心頭一沉。
“前幾天在二團,邱團長還跟我提了這事,準備讓他回二團作訓股當參謀。事情還沒定下來,所以調令也還沒下。”駱部長說道。
餘玉田愣了好久,才問道:“你不是說他不願意待機關嗎?”
駱部長道:“聽說是妥協了。總之,他是想在軍事訓練這塊有所作為。”
餘玉田點點頭,轉而對場長說道:“等會兒你陪著我們轉轉。下午找個時間幫我約下雷鈞,我要單獨跟他聊聊。”
餘玉田突然而至,讓雷鈞徹底亂了陣腳。這個男人看上去比五年前老了十歲,雖然仍舊龍行虎步,氣宇軒昂。他曾經想過無數次和他再次交鋒時的場景,包括有一天,自己帶著偵察連將餘玉田統領的部隊殺得落花流水。甚至自己單槍匹馬將他活捉,然後告訴他,應浩本不該死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優柔寡斷、指揮不力甚至好大喜功才造成了這樣的結果……雷鈞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們會不期而遇。
他承認自己已經不再那麼恨餘玉田了,尤其是聽到張義的一番表述,他還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絲敬仰。剛剛他們四目相對,他也看到餘玉田在電光石火的刹那間,眼裏流露出的複雜神色。他能理解這個眼神代表的含義,但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徹底原諒這個男人。可現實是,一個是高高在上、春風得意的師長;一個是人微言輕、落魄沉淪的農場管理員,他們還有機會交鋒嗎?
餘玉田整個下午都有點鬱鬱不歡,越是深入農場的每個角落,他的心情越是沉重。對這裏,他並不陌生,當營長、當團長的時候,他都帶過兵來這裏參加過義務勞動。農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風景宜人、瓜果飄香。按道理,他這個師長應該高興才對。可是,心情就是沒辦法舒暢起來,他知道,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年輕人。
這些年,他幾乎已經將他遺忘。在他看來,當年這個年輕人敢直麵質疑自己,除了年輕氣盛,還有他生在將門與生俱來的驕橫之氣。即使他犯了錯,並為之付出了代價,但他仍然是個寵兒,仍然會比千萬普通百姓子弟感覺優越。今天,他看到的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讓他無法做到淡定、從容。
餘玉田刻意將與雷鈞麵談的地方安排在了農場營房外的一個小山坡上,那裏和風盡吹,可以將整個農場一覽無餘。雷鈞接到場長通知後,刻意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軍裝,穿上了應浩的那雙鞋。
“D師農場管理員雷鈞,向師長報到!”雷鈞遠遠地站在餘玉田的一側,舉手及眉,中氣十足地說道。
餘玉田緩緩地扭過頭,目光柔柔地滑過雷鈞的臉龐,又看向遠處:“小夥子,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沒有想到我還在這裏吧?”雷鈞緩步靠近,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激動。
餘玉田轉過身子,看著雷鈞,微微地舒展眉頭說道:“是的,沒想到。”
“那麼,今天是審判還是和談?”雷鈞昂頭直視餘玉田,毫不畏懼。
餘玉田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沉聲道:“今天不必拘謹,也無須客套。”
“謝謝!”雷鈞長舒一口氣,說道,“這五年我想通了很多問題,還有很多問題沒有想通。謝謝您給我這次機會。”
餘玉田緊鎖雙眉:“過往不必再提,有些事,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不會逃避,但現在不是爭辯的時候!”
“那麼,您想聽什麼?豬羊滿圈、草肥土沃、歌舞升平……這一切似乎跟我都沒什麼關係,您應該去找這裏的場長向您彙報。”雷鈞步步緊逼。
餘玉田不為所動:“我聽說了關於你對未來的選擇,我想聽聽你的理由。”
“謝謝您關心!”雷鈞沉默好久,才緩緩說道,“從被貶離開偵察連,確切地說,從應浩犧牲的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此生終有一天要重回偵察連。因為那裏留下了我所有激情的和不堪的回憶。在那裏,我浴火重生,第一次理解了什麼叫做真正的軍人;第一次感受到作為一個軍人的榮耀與使命。那裏也是我英雄夢想開始的地方。在這的每一天裏,我都在回憶著、憧憬著,時間越久,就越是強烈。我曾經求過我父親,請他法外開恩,讓我留在偵察連哪怕當一名小兵,可是……”
因為激動,雷鈞的聲音有點顫抖,以致突然語塞。良久,才又閉目輕輕地搖搖頭說:“這些年吃的苦頭,我從來沒有憐憫過自己,因為那是衝動應該要付出的代價。我不希望有人同情我,也不奢望有人能感同身受。我想證明給所有人看,可是我又常常迷茫,這樣堅守到底有沒有意義?”
餘玉田默默地看著、聽著,眼裏漸漸蒙矓。他本來作好了心理準備,準備忍受這個年輕人所有的不滿和指責。但這個年輕人真的變了,變得讓他束手無策。那種發自肺腑,由男人心底自然迸發出的傷感,任誰置身其中,都無法釋懷。
餘玉田輕歎一聲,說道:“雷鈞,你的痛苦來自於你純潔的內心。你想證明的並非僅僅是自己不應該被遺棄,而是一個男人的本能和尊嚴。五年前,我沒有藐視過你,今天仍然不會。一個為了夢想和尊嚴忍辱負重的人,理應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雷鈞別過頭去,他不想讓餘玉田看到自己眼裏的淚水。
餘玉田接著說道:“我餘玉田,應該是你最想證明給他看的那個人。他在你的眼裏冷漠、自私、無情,他讓你失去了最好的戰友和兄弟,他在你最需要慰藉的時候,選擇了逃避。這些都不是問題,雖然這個機會來得晚了一些,但終究還是來了,他一定會耐心十足地等著你去證明!告訴我,為了這一天,你都準備了什麼?”
雷鈞用力地抹一把眼睛,昂起頭,然後又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足說:“您知道這雙鞋的來曆嗎?我整整穿了五年,穿著它訓練,穿著它研究中外偵察兵戰術,穿著它完成了幾十萬字的讀書心得!”
餘玉田看著那雙鞋,心裏抽搐了一下,痛楚稍縱即逝,他不想再陷入痛苦的回憶,這也不是他今天找雷鈞的目的。
“你是說,你一直在研究偵察兵戰術?”餘玉田問道。
雷鈞昂首挺胸地答道:“是的!一直沒有停止過!”
“你基於什麼去作這樣的研究?又憑什麼去著書立說?你的立論從何而來?難道僅憑幾本教材和你那一年的偵察連生涯?這可是一項龐大而係統的工程!”餘玉田吃驚不小,脫口而出道。
雷鈞定定神,不緊不慢地說道:“糾正一下,這並不是著書立說,那些僅僅隻是心得。但我堅信,很多觀點和想法都是我獨立思考的結果。我不否認很多東西可能隻是紙上談兵,這一切都需要實踐去檢驗和證明。我也不奢望它能麵麵俱到,隻要有一點借鑒意義,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餘玉田點點頭,笑道:“好,謙遜是最難得的品質!你的東西,可以拿出來和我分享嗎?”
“當然!”雷鈞信心滿滿,“我早就作好了準備,這是我重回偵察連的資本!它一定可以打動掌握著我命運的那些人們!”
餘玉田苦笑著搖搖頭說:“我希望你的心智和行為都一樣,能真正地成熟起來。說實話,這些還不足以打動我。”
“一將功成萬骨枯!有人也許早已遺忘了那段曆史,忘記了今天的榮耀是用戰友的鮮血與生命換來的。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應浩英氣爽朗的笑容,忘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麵前倒下的那一刻。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他應該永遠和我們在一起並肩戰鬥。不想再看到曆史重演,這是我的理想,也是任何一個中國軍人的職責所在!”
餘玉田的腦子嗡嗡作響,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悲傷與憤怒如潮水般襲來,想嗬止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卻又無力開口。這些年內心經曆的煎熬與痛楚一直讓他無法釋懷,在這個年輕人麵前他已經無處遁形。他轉過身子,默默地往前走。
“我們不怕犧牲,在祖國需要的時候,可以義無反顧地慷慨赴死。但我們不應該無謂地流血,我不想當一個平庸的指揮員,更不願再看到悲劇重演……”那個倔強的聲音,在背後回蕩著。餘玉田抬起頭來,已是滿臉淚水。
倉庫背麵的操場,那是兵們自己平整出來用於日常軍訓的地方。天已黑,七八個軍官垂手而立。除了餘玉田和後勤部長,其他人都麵色凝重,不知道師長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幾分鍾後,雷鈞和老趙抬來一個大紙箱,放在眾人麵前。餘玉田上前打開紙箱,仔細地翻看裏麵的每一本書,最後拿出一遝厚厚的稿紙抬頭對站在身邊的雷鈞說道:“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雷鈞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