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主官像約好了似的,在兵們麵前絕口不提對抗的事,也沒有說挑誰去參加。十天一過,兵們甚至開始懷疑對抗是不是取消了。
比賽的頭天晚上,雷鈞破天荒地把九連全拉去了三連門口的那塊籃球場打籃球。那天可熱鬧了,打籃球本來是一邊五個人,場上加裁判也不過十一個。可雷鈞把三十個兵分成三隊,一隊十個人,打車輪仗,一邊隻要丟了一球就下場換另一隊。二十個人在一起擠滿了場地,毫無章法地亂打一氣。那球根本就傳不出來,打到最後,兵們手腳並用,整個就變成了一場橄欖球賽。雷鈞和胡海潮抱著雙臂,在一旁氣定神閑地看著他們撒歡,偶爾也衝上去湊個熱鬧。
三連的兵本來在樓下“嘿咻嘿咻”地訓練體能,看到九連在打籃球,秦達陶示意兵們解散,然後一頭霧水又饒有興致地跑到二樓打開窗戶,探出腦袋看著鬧哄哄的籃球場。一開始,三連有幾個膽子大點兒的老兵遠遠地站著看,後來兵們就情不自禁地慢慢全圍了上來。九連的兵見到三連來圍觀,就越發地撒野,場上人仰馬翻、笑語喧天;場下圍觀的笑得捶胸頓足、不能自已。
就這樣鬧騰了足足兩個小時,雷鈞吹哨列隊、班師回營。秦達陶不知道啥時冒了出來,一把抓住跟在隊伍後麵的雷鈞說:“我說,你小子這是玩的哪一出啊?跟我玩心理戰是不是?”
雷鈞笑容可掬地說道:“秦連長,你也太高看我們九連了。兄弟們這段時間辛苦了,就是帶他們來放鬆放鬆而已。”
秦達陶眉毛一揚說:“你們明天不打算比了?這麼鬧騰還有氣兒嗎?別到時輸了找理由!”
“秦連長,你也太把這當回事兒了吧?不就是個對抗嗎?又不是出去打仗,犯得著這麼緊張嗎?”雷鈞說完,也不等秦達陶回應,提起雙拳,邁步去追隊伍。
“小子你有種!跟我秦大炮玩兒邪的,明天別哭!”秦達陶撓撓腦袋,衝著雷鈞的背影罵完,轉頭招手喚來站在不遠處的那個娃娃臉排長:“你去九連那兒給老子偵察下,看看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是不是在跳大神。記住了,別給我暴露了目標!”
過了不到半小時,小排長來報:“九連在門口挑人參加對抗。”
秦達陶麵露疑惑地說:“他們現在才挑人?你小子是不是忽悠我?”
小排長頭搖得像撥浪鼓:“還有更讓人無法理解的事呢,他們挑人用抽簽的方式,誰抽中了誰上。沒抽到的,九連長讓他們明天全部帶上臉盆和勺子……”
秦達陶黑著臉,用手指著小排長的鼻子點了半天才說道:“你小子,肯定暴露目標了!”
小排長撇著嘴申辯:“冤枉啊連長,我趴在七連的樓頂上,誰都看不到!”
“行了,滾蛋吧!”秦達陶揮手道。
小排長轉身離去,秦達陶又在身後喊道:“通知班、排長,五分鍾後到會議室開會!”
本來隻是基層連隊之間較勁,一場小小的對抗賽而已,根本犯不著興師動眾。可這事兒可大可小,一鼓噪,那就不一樣了。關係榮譽,對軍人來說,那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對抗約定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八點剛過,二團的靶場一角,就黑壓壓地站了三四百人。那時候,九連還在自己的營房下不緊不慢地清點著人數,準備作個簡短的動員。
這三百多號人,清一色的都是一營的官兵,帶隊的正是一營教導員張建國。這夥計今天全身上下煥然一新,背著手,氣定神閑地在隊伍前晃來晃去,不熟悉的人,還以為他是個團首長。這也不怪他,雖然隻是個營主管,卻扛著個中校的軍銜,全師獨一無二的中校教導員!這會兒肩章不是借來的,當過兵的都知道,這爺兒們剛調了半級,準備轉業了。
張建國把整個營拉來助陣,都是秦大炮的主意,年輕的雷連長已經徹底把秦大炮給激怒了。他無法理解九連長的行為,又不願意如法炮製,所以才想到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跑去找張建國:“九連既然敢敲鑼打鼓,咱們就得發揚人海戰術,把幾個連隊全拉來呐喊助威,從氣勢上徹底地壓倒九連!”
八點半,邱江、王福慶和團參謀長帶著幾個參謀幹事也趕到了現場。一行人立足未穩,張義騎著輛摩托車飛馳而來。眾人寒暄幾句,都伸長了脖子等著九連。
雷鈞這會兒玩得有點過火了,領著手下的三十多號人,浩浩蕩蕩地踏歌而來。一開始,聽到兵們在唱《團結就是力量》,等到離靶場幾十米的時候,雷鈞大手一揮,領著兵們扯直了喉嚨吼起了《笑傲江湖》。
王福慶氣得臉都綠了,拿眼去看自己的搭檔,邱江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好像嘴裏還在小聲地哼著。
“簡直就是胡鬧!”王福慶低聲罵道。
邱江聽得真真切切,瞄了一眼政委,自言自語地說道:“等會兒我看這小子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雷鈞還沒玩夠,把兵們帶到三連一側,然後原地踏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聲高過一聲地喊著口號。這勁頭誰都看出來了,赤祼祼地在挑釁,秦大炮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好不容易消停了下來,參謀長趕緊整隊宣布規則,完了請求團長指示。邱江走上前去,麵向兩隊參賽的戰士說道:“古時打仗,一般都是兩邊的將帥先交手,這叫鼓舞士氣。虎將無犬兵,咱們今天不打仗,比的是士氣和訓練成果。所以,兩邊的主帥得打先鋒!”
兵們轟然叫好。
邱江話不多,繼續說道:“我補充下參謀長宣布的規則,增加一局,三連長和九連長先比。三個回合,先比器械,然後四百米障礙,最後一項是步槍精度射擊。”雷鈞心頭一熱,剛才還在擔心沒機會說出口,沒想到團長直接就宣布了。他知道,肯定是張義後來找了團長。而且這三個科目,都是他最擅長的,也是張義最清楚的。
和誌在必得的九連長相比,三連連長秦達陶,卻是一臉凝重,有苦說不出。器械是他的短項,這個科目對幹部們也沒有特別要求,因為很多動作是技巧性的,講究身體柔韌性,也就是越年輕越有優勢。秦大炮自從當了幹部,特別是當了連長後,除了偶爾在單雙杠上玩玩引體向上和杠端臂曲伸外,至少有三五年沒有正經八百地練習過了。他終於後悔當初自己太過自信,應該早點兒去找團長商量商量。現在已經宣布了,隻能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上。
別看秦大炮蠻不講理,粗人一個,到了真較勁的時候,還是懂得講究策略的。汽車連器械場上,秦大炮不動聲色地讓雷鈞先上,其實他心裏沒底,料定了這一局凶多吉少,這叫謀定而後動。雷鈞沒想太多,自信滿滿地活動了下筋骨,看了眼笑容滿麵的張義,然後上杠輕點幾下,便將身體蕩開,再一使力連續來了三個雙臂大回環,身體掄得像風車一樣,嚇得一些膽小的兵閉著眼不敢往上看。整個過程不過一分鍾,雷鈞一氣嗬成後便飄然下杠,神態自若。
九連連長的這套動作,當過兵的都知道,那是絕對的驚世駭俗。因為這是專業運動員的訓練項目,已經遠遠超越了部隊訓練大綱的要求。這套動作不僅難度高,而且非常危險,有些部隊甚至嚴令禁止兵們去玩。整個二團會玩和敢玩這個動作的隻有寥寥數人,並且早已是陳年往事,這幾個人全都出在老偵察連,也就是當年的張義和他的部下。在場的幹部倒是有不少人有幸見過,但那幾百個來助威的士兵,都無一例外地第一次親眼目睹,所以,騷動不言而喻。如果不是王福慶早就讓胡海潮交代下去,不準兵們起哄,九連的兵們能把臉盆敲成馬蜂窩。
秦大炮張嘴瞪眼,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張義見他這副模樣,心裏樂開了花,故意大聲地對一旁的三個團首長說道:“小雷太保守了,六年前,我可是親眼見他玩過單臂大回環的!”
邱江樂嗬嗬地點頭回應:“嗯,我也聽說過。今天就別玩了,別給咱三連連長太大壓力。”
秦達陶臉上紅一塊黑一塊,從來沒人讓他這麼難堪過,他恨不得一腳跺出個地洞,然後跳下去再把自己給埋起來。
“怎麼了?重在參與嘛!”邱江看著似乎有點畏難不前的秦達陶,麵露不悅,半提醒半安慰地說道。
兵們齊刷刷地都拿眼看著他,眼裏充滿了期待。秦達陶知道此劫難逃,他深呼一口氣,腦子裏嗡嗡作響。他無比悲壯地走上前去,索性橫下心來玩起了力氣活,“吭哧吭哧”一口氣做了一百個引體向上。這要是換上平素,三連長的表現也夠嚇人的,但這一次,兵們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不用任何人評斷,兩個連長的第一回合,高低立分!
憋了一肚子氣的秦大炮,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在四百米障礙上扳回一局,挽回了一點顏麵。但他勝得並不輕鬆,也沒有贏得喝彩聲。一分三十九秒,這樣的成績,隨便拉出個連隊都能找到幾個人。當然,作為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兵,還是難能可貴的。雷鈞比秦達陶慢了不到兩秒鍾,如果不是腳下打滑,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這結果還真不好說。
到了第三回合,秦大炮終於服了。他不知道,六年前在同樣一塊場地,他的對手為了賣弄射術,證明自己的卓越,曾經在一個中將的眼皮底下打出一個十字星。這會兒,雷鈞故伎重演,又用最後的十發子彈打出個正十字。二十發子彈打了一百九十一環的秦大炮,心裏五味雜陳,他很清楚自己和這位比他小了整整五歲的上尉之間的差距,不僅是技不如人,那種舍我其誰的膽識和他骨子裏流露出的霸氣更讓他自慚形穢,碰到這麼一個神一樣的對手,生猛的秦大炮隻能空歎“既生瑜,何生亮”!
所有人都在忘情地為神乎其技的九連長叫好,而此時的雷鈞,卻默默地走到一旁,背對著兵們,黯然神傷。父親蹣跚的背影和執拗的眼神,呼嘯的子彈和滿地的狼煙……那一幕往事,像黑白膠片,在他腦中更迭閃現,他的嘴裏輕輕地呼喚著父親,眼裏泛起了淚花。
細心的張義發現了肩頭微聳的雷鈞,他悄然地走過去,輕輕地摟住他的肩膀,小聲勸慰:“你父親肯定會為你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