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連20(3 / 3)

雷鈞吸吸鼻子,音帶哽咽道:“謝謝你。”

邱江遠遠地看著雷鈞,內心也是百感交集,隻有他和張義知道雷鈞為什麼傷感。整整六年,物是人非,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目中無人的副司令員之子,如今肩負重任的九連連長,完成了他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逆轉,絕地重生、鳳凰涅槃!

第二場對抗毫無懸念地結束後,邱江站在九連的官兵們麵前,沉默了很久。結果他早已預料到,隻是沒想到兵們會輸得如此慘烈,他們和三連新兵的距離,就像兩個連長在器械上的較量。這位年屆不惑的上校,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如此矛盾與糾結。

三個科目中,有兩個科目九連的兵超過半數成績不及格,更是沒有一個人的單兵成績可以達到優秀。但兵們又堅韌得讓人心痛,即使崴了腳,磕得鮮血淋漓、摔得鼻青臉腫,仍然咬著牙、怒吼著不屈不撓。在對抗的過程中,他就想大罵胡海潮,罵他這些年把這群好兵全都耽誤了,卻又很快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如果不是師長對九連不離不棄,竭力地為他們維護軍人最起碼的尊嚴,當初按他的想法,這群兵肯定已經被全部丟到了後勤單位,養豬、種菜、退役了。

氣氛很壓抑,兵們全都紅著眼睛,甚至有人開始抽泣。他們不敢抬頭去看團長,去看站在團長身後和他們一樣難受,低首垂立的連長和指導員。

“作為一個男人,今天你們可以打一百分,不,應該打一百二十分!但是,作為一名軍人,作為一個大功團、英雄團的成員,你們的表現讓人失望、讓人絕望!我知道,今天的一切很多都是曆史原因造成的,但這個不能作為理解和寬恕你們的理由。我的連長曾經跟我說過,真正的軍人,永遠也無法容忍別人比自己卓越。今天我要告訴你們,任何一個比你卓越的戰友都比你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血汗!我不相信有戰鬥力的部隊沒有士氣,但今天你們的表現讓我看到了一支光有士氣卻沒有戰鬥力的部隊!”

“戰鬥力是什麼?戰鬥力是戰術加士氣加軍事素質!士氣可以憑借對黨和對人民的忠誠、憑借榜樣的力量、憑借仇恨、憑借指揮員的臨場鼓舞,一時一地就可以去激發。而軍事素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定要靠日積月累、千錘百煉,沒有任何捷徑可走!今天,你們一定在為你們連長的表現叫好,為有這樣一個連長驕傲。我告訴你們,他在農場待了六年,他原本可以過得很安逸。作為一個後勤單位的幹部,沒有人要求他訓練,也沒有人會去考核他的軍事素質,他的素質是從哪裏來的?我希望你們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命運掌握在你們自己的手中,無論哪天退役,無論今後要走向哪裏,都要對得起自己這身曾經穿了多年的軍裝!”

邱江劍眉星目,不怒自威,他的目光緩緩劃過每位士兵的臉龐,他柔聲繼續說道:“不要哭,軍人的詞典裏沒有眼淚。都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是恥辱的一天,也是你們重生的開始。不要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好好地當兵,當一個好兵,當一個令人敬重的軍人!”

看著團長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雷鈞和胡海潮默然相視。半個月的努力,換來的卻是毀譽參半,他們能理解團長的心情,自己卻無法釋懷。

那天下午,九連的營房裏靜悄悄的,兵們在宿舍裏休息,胡海潮伏首案前寫工作總結。雷鈞在會議室裏呆呆地盯著牆上的訓練計劃,麵前的煙灰缸裏,滿滿的全是煙頭。邱江陪著剛剛下車的餘玉田走到九連門口,餘玉田抬手示意哨兵不要聲張。他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小聲地交流了幾句,然後又悄悄地離開。

二團駐地向西約五十公裏,有個與藍河子一樣美麗的地方——胡楊穀。那裏有一片近千畝的天然胡楊林,因而得名。這是一片極隱蔽的地方,說它隱蔽,是因為胡楊林三麵環山,另一麵緊挨著荒無人煙的騰格裏沙漠。這裏除了周邊的百姓,大約隻有那些無孔不入的驢友們才能找得到。這裏的山,因為雨水的匱乏,終年以禿頂示人,幾乎寸草不生。沒有巍峨的雄姿,也沒有嶙峋的身段,遠遠地看去,暮氣沉沉。誰都想不到,在它們的懷抱裏會別有一番洞天。

在額濟納河平原還有一片被世人所熟知的胡楊林景區,傳說是地球上僅存的三大胡楊林之一,占地近四十萬畝,離此地不足兩百公裏。較起那裏,這片袖珍的胡楊林場看上去幾乎不值一提。很多年前,雷鈞和老範就去過額濟納旗境內的這片著名的胡楊林,他在裏麵穿梭了兩天一夜。那是深秋的時節,整個胡楊林黃紅相間,雖然胡楊樹蒼龍騰越、虯蟠狂舞,千姿百態的模樣令人歎為觀止。但雷鈞並不喜歡這樣亂亂的色調,不喜歡這裏處處流露出的那種老氣橫秋的氣息。他喜歡綠色,喜歡很單純的、生機盎然的顏色。

雷鈞和師傅老範曾經約定春天或者夏天再來這裏。因為這兩個季節,胡楊樹是綠色的,猶如沙漠中的綠洲。傳說胡楊樹“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在遠古的傳說中,它的生長總是和鳳凰、鮮血緊密相連,象征浴火重生,喻示生命樂觀而不屈。老範笑他憂鬱,笑他太過文藝,雷鈞自嘲自己對美的東西有一種偏執。後來散了,這個約定他們也就再未提起。

誰曾想,冥冥之中,命運早就作好了安排。幾年後,一片蒼翠的胡楊林突然橫陳在眼前,雖然這裏遠不及他當年去過的那邊著名的胡楊林,卻讓雷鈞激動得渾然忘我。當年,他還有年少時的目空一切和矯情,如今,在經曆了世間冷暖、悲歡離合後,看風景的心情已大不相同。幾天前,胡海潮第一次和他找到這裏的時候,天上正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居高鳥瞰,整個胡楊林籠罩在一片浩渺的薄霧中,時隱時現、綠波蕩漾,美得令人心悸。

額濟納河平原的八月,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天空是湛藍的,清澈爽朗;戈壁之上,執拗地生長著一叢一叢蓬勃的旱生植物,成群結隊的牛羊慵懶地遊行其中。倘若有幸趕上一場難得的小雨,如果你願意,從這裏騎著老馬繞山南行,不出千米便能看見整片墨綠的草地。如果你還有興致,穿越草地,再往前行數十公裏,便是奔流不息的黃河。這是片神奇的土地,方圓幾公裏內,沙漠、荒山、戈壁、草原,大自然的詭異與和諧並存。越靠近黃河,越生機勃勃。

散居在胡楊穀周邊的百姓,遠離都市的喧囂與浮華,有著與生俱來的浪漫情懷。他們追求一切美好的東西,更懂得創造美好的家園。春天,他們遍地播撒各色種子,到了這個季節,門前屋後便是層層疊疊怒放的向日葵,還有大片的紫色薰衣草。誰路過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都會忍不住感歎和欷歔,世間所有的煩惱都會在瞬間煙消雲散。

那天,雷鈞且行且思,將胡海潮遠遠地拋在身後,時而像一尊雕塑般靜靜地站在那裏,淚眼婆娑、不言不語;時而又駐足沉吟,手舞足蹈、神采飛揚,久久不願離去。一旁的胡海潮,無法理解文人的這種情懷,偷眼盯著他,無所適從,連大氣也不敢出。如果不是雷鈞執意要把九連拉到郊外訓練,他根本不知道在這片蒼茫而遼闊的戈壁之上,會別有一番洞天。也許,就真得錯過一輩子了。

決定去拉練前,雷鈞和胡海潮再次起了爭執。胡海潮最終妥協,是因為團長堅決站在了雷鈞的一邊。邱江當場喚來了後勤處長,給九連補配了野戰帳篷,並且決定派出一名參謀和兩名醫務人員隨行。

二團駐地周圍,除了荒漠便是鹽堿地,要不就是草木不生的荒山,去哪裏是個問題。雷鈞執意要找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胡海潮便想起了當年給九連拉補給的一個司機說起的胡楊林。那是個新司機,第一次獨自執行任務就迷了路,結果一頭闖進了胡楊穀。

從胡楊穀考察好地形回來,雷鈞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師傅老範,他要踐行七年前和師傅的那個約定,要與他一起分享喜悅。

接電話的是個女生,嬌滴滴的聲音傳來:“您好,我是範總的秘書,請問您有預約嗎?”

雷鈞頭皮發麻,好心情跌去了一半,他道:“沒有預約,我是他戰友!”

秘書說:“呀!範總說隻要是他戰友,不用預約的。請問您貴姓?我去通報範總。”

秘書放下電話去通報。雷鈞等了好久,幾乎已經失去了耐心,正要撂下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雷鈞?你小子在哪兒呢?要是再晚幾天,可就找不到我了。”

“你好範總,我在二團。”雷鈞的聲音冷冷的。

老範愣了會兒,笑嗬嗬地說道:“好小子,終於得償所願!我得感謝你還記得我這個師傅,那年去看你,就感覺你和我生分了,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這個暴發戶了。”

“哪兒能呢?”雷鈞笑得勉強,“我剛調回來,就想起您了。”

老範回道:“別逗我了,你小子肯定又遇到什麼事了才想起找我。對了,你父親去世也不告訴我,過了好久我才知道。”

“謝謝您。”雷鈞強打起精神說道,“想問問您最近有沒有時間,還記得咱們當年有個約定嗎?去看胡楊林。咱部隊這附近就有片,剛發現的,雖然規模很小,景色卻美不勝收。”

老範笑道:“胡楊穀?早去過啦!現在哪有心情看風景啊,我這幾天忙著搬家呢,把公司搬到呼市去。等那邊安排妥當了,再找個時間來二團看你。”

“那就算了吧。”雷鈞滿臉失望,“過段日子我還不知道在不在二團。”

“怎麼著,還是要轉業?來我這兒吧,行政副總和營運總監的位置都可以給你挪出來!”老範的話很誠懇。

雷鈞突然有點傷感:“到了呼市,離這兒就遠了,再見上一麵不容易。”

老範哈哈大笑:“不會的,我來去自由,等安排好了那邊的事就來看你!”

掛了電話,雷鈞的心情跌到了穀底,後悔不該給範總打這個電話。相見不如懷念,有些人,應該永遠活在記憶中。這麼多年了,他早就應該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