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四年,洛陽獄。
嵇康端坐在牢房裏,像一尊活著的神仙。
他的牢房前麵,跪坐著洛陽國子監的太學生,他們整整齊齊的排成三排,從洛陽獄排到了國子監門口,嚴重阻塞了洛陽的交通。
要是後世,多半會判個危害公共安全罪,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那種。
相反的,呂安的牢房前麵空無一人。
“你說,跟這樣的人做朋友,你不自卑嗎?”
說話的人是姬伯常,這幾日天天送飯,他已經和呂安很熟絡了。
“不會呀,嵇中散之名天下皆知,我呂安要是事事和他比,早羞愧紫砂了。”
“那我還是很好奇,這麼有影響力的人,上麵是腦子抽了嗎?非要弄噶他。”
呂安意料之外的沉默了。
良久,他才開口:“說來也是我對不起叔夜,是我連累了他。”
緊接著,我看到他的眼神裏盡是悲哀。
又過了很久,他才對我講述起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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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漢呂後亂政開始,我的祖先封在東平,於是隨著天下穩定,我們呂氏家族逐漸興盛起來。
從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說:“一個家族幾百年不衰,一路走來實屬不易。”
要我們君子慎獨,不要讓家族蒙羞。
這句話是幾乎所有世家大族都會給子孫說的,總有人信,總有人不信,又總有人以為自己信了。
巧了,我們一家三代,代代都以為貫徹了,卻對這個觀念有不同的看法。
祖父是個極粗魯的人,他認為要保證家族的存續,眼裏就隻能幹一件事——立功。
於是在後漢將頹的最後幾年間,他眼見著自己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一天天長大,而父親又隻喜歡舞文弄墨,武功平平。
他便發了瘋似的想立下一件大功。
征烏桓,他衝在最前麵。
征遼東,他衝在最前麵。
征蜀漢,他衝在最前麵。
武帝都看不下去了,告訴他:“歇歇吧,呂老將軍。”
他不,仍要拚命。
於是他便死了,死在了漢中大營,一個雙耳過膝的將軍揮動一長一短兩把劍,一劍刺中了他的心髒,一劍刺中了他的胸膛。
他的遺體回到東平老家的宅院時,據看見的人說,祖父是帶著笑的。
祖父下葬時,許多達官顯貴來參加他的葬禮。
尤為奇特的,是在一輛藍色馬車上,下來一個約莫六旬的老者。
老人很老了,身形碩大,白衣,白袍,白發,白胡子。經風一吹,像一棵瀟灑的鬆樹。
他下了馬車,腰挺的直直的,就徑直向靈堂走去,麵色凝重。
一路過去官員紛紛恭敬的給他讓開路。
他一看見祖父的牌位就哭,邊哭邊說:“呂老弟,你可是替我而死的……”
後來那老人含淚為祖父題了三副挽聯,父親和祖母接待了許許多多的人,府上從沒有來過那麼多官員,那是備極哀榮的時刻。
一個官員小聲對父親說,老人為潁川鍾氏的鍾繇,權勢很大。
祖父沒有白死,正因為他,我們呂家和鍾家結上了關係。
父親出仕很晚,卻於後麵幾年官越做越大。
明帝時便做了鎮北將軍,冀州刺史。
家族逐漸興盛,父親卻又突然不做官了。
原來,司馬宣王和曹將軍爭權,指著洛水發誓,曹將軍若此時收手,不失為富家翁。
父親和許多老同事給宣王作保。
可宣王轉頭殺了曹爽全家。
父親自此時起憤而不去當官,口中一直說著:“可惜,我一世清名,毀於一旦,弄的晚節不保,使家族蒙羞。”
我才明白,父親和我是不一樣的人。
父親認名,所以他的慎獨是顧全名聲,不與不義的人結交。
我卻不這麼認為,如果危及存在,名有個屁用。我的慎獨是謹言慎行,不惹怒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