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護犢子,立馬大聲道:“誰敢?我杖斃了她!”
嚇得後麵宮人們集體一激靈。
小燕子瞪著他:“你幹嘛呀,一驚一乍的,你不知道你說句話就地動山搖嗎?看給小桂子嚇得都出汗了!”
安德桂感激的衝她笑了笑。
永琪悻悻閉了嘴,忽而挑眉:“今天天氣好,我帶你出宮玩!”
小燕子高興的快要跳起來,再次確認:“真的?”
“真的!”
她一笑,永琪覺得世界都亮堂了。
“嗚呼~”小燕子大喊,轉了好幾個圈“我現在就回去換衣服!”
永琪搖頭笑著,向安德桂找補麵子:“到底誰一驚一乍…”
馬車在長安街上馳走,永琪身穿寶藍色絲綢馬褂,長袍上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邊,全身散發出一種清閑華貴的氣息。
小燕子玩弄著辮子,低頭看自己勾金藍線的春衫:“永琪,我們的衣服說不出哪裏像。”
永琪得意的笑著:“我特意選的跟你一個顏色,你穿紅色,我就選個有紅邊的,你穿個有藍邊的,我就穿藍色。”
小燕子仔細又看兩人的衣服,再回想之前,這家夥到底對她花了多少心思!她驚得長大了嘴巴,看著車窗外道:“你說我們好不容易溜出來,為什麼不找個廟會的日子啊,那時候更熱鬧。
永琪笑道:“夫人,誰叫你盛名滿天下當然是街上人越少越好,免得被認出來。”
小燕子認同的點點頭:“那咱們先去找我哥吧。”
永琪想兩人獨處,否決道:“人都拖家帶口的,出去玩不方便,就我們兩個多好,我帶你去阜成門看摔跤。
小燕子想了一想:“去學士府接上月月,我要帶著她玩。”
“沒情趣…”永琪低罵一聲,無奈妥協:“行行行!”
安德桂駕車轉道去了學士府,兩人在門口帶月月上車,爾康已經不再是禦前侍衛,去了軍機處任職,還是習慣性擔憂道:“我跟你們一塊去吧,小燕子上躥下跳的,我不放心!”
小燕子花容失色:“不要!你去了我會被你管死!”她拉著永琪哀求的撒嬌:“我不要他去,永琪--快下旨讓他別出門!”
爾康知道永琪馬上要發表重色輕友的言論,退避三舍,搶先道:“慢走不送!好不容易在家歇歇,你當我願意去呢!”
阜成門一帶,民間私跤營廟最多,俗稱“跤窩子”,串了兩個胡同,到鬧市區正有人搭台子要比賽,前攤鋪平整而又特大的雙層獅子滾繡球藏毯,教頭焚香祭地後,比賽便開始了,霎時人潮湧動。
小燕子護著到她肩頭的月月,怕她被人擠著,給她興奮的講著:“這家跤術最厲害了,我小時候常常跑來看,聽說好多都被宮裏善撲營選去當布庫了!”
月月聽不太懂,仰頭問:“什麼叫布庫呀?”
“嗯…”小燕子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清楚。
永琪笑著接話:“在民間摔跤的地方叫私跤廟,摔跤手叫撲戶,而宮裏的就叫善撲營,摔跤手就稱為布庫了,布庫是滿語譯過來的,能選進善撲營當布庫的都是很厲害的摔跤手,到了每年皇上巡幸塞北圍坊狩獵、臘月二十三零祭灶日都會舉行摔跤比賽,請滿蒙漢的勇士參加,以示各兄弟民族團結聯歡。”
月月似乎有些害怕他,咬著手指頭,往小燕子懷裏靠,默不作聲。
“對對對,就是這樣!”小燕子崇拜的看著他:“皇阿瑪舉辦的摔跤比賽我都沒看上,再舉辦你一定要叫上我!”
永琪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
說話間,一個蒙族跤手穿黃銅釘帽兒的坎肩式的甲胄褡褳,肥大的水裙、套褲、高腰撅嘴兒的牛皮靴,跳著沉實有力的跤步到場中央,與漢跤手互相施禮後開摔,他力大無窮,技術純熟,打得驚心動魄。
永琪對小燕子講解著他的戰術技巧,漸漸周邊的人都湊過來細聽。
永琪肅肅如鬆下風,卓卓如鶴立雞群,高而徐引,擁著的又是個絕色美人兒,周圍人看他的目光倒與台上一半一半了,連台上漢跤手都分神看他兩眼,一老大爺交口稱讚:“公子好見識!想必也是個中翹楚,何不給我們露一手!”
此時蒙族跤手趁漢跤手不備,順利贏了第三回合,永琪即道:“天下英雄誰敵手!今日風光當屬這位勇士!”他向台上拱手,用蒙語說道:“閣下堪當跤中武魁!”蒙族跤手朝他深深鞠了個躬。
人群熱烈鼓掌。
三人遂離開了,一路上小燕子別提多驕傲了,怎麼看永琪怎麼覺得賺到了,左誇又誇。
一直沒說話的月月冷不丁的小聲來了一句:“何大哥摔跤摔得才叫好呢。”
小燕子頓住,摸著她因在學士府富養而胖了一點的小臉:“月月想何大哥了?”
月月眼圈紅了紅,沒有答話。
小燕子知道不能告訴她內情,隻得摟了她說道:“何大哥也在很遠的地方想著月月呢。”
月月緊緊的抱著她:“姐姐,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小燕子和永琪對視一眼,永琪默許的點點頭,小燕子遂答應道:“好,姐姐接你到宮裏小住一段時間,以前何大哥能教你的,姐姐以後也能教你!”
月月方才喜笑顏開,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
兩人雖新婚燕爾,但永琪總是忙的不得了,冒著風險陪她出宮不易,小燕子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天黑了也不想回宮,嚷著要去繪春戲院聽評書,在前麵領著月月逛夜市,東買西買,邊走邊吃。
晚上正是繪春戲院熱鬧的時候,一般好座早被達官貴人占滿了,永琪走到門口,瞟了瞟裏麵,安德桂哪用他操心,早提前打好了招呼,周圍暗暗布好了警戒,給了他一個“辦妥”的眼神,是以象征著身份地位的最佳包廂寶座,在眾人的交頭接耳下被小燕子坐了上去。
小燕子目瞪口呆,想起簫劍入宮後的感慨--宮裏金銀財寶好戒,特權難戒,特權有時候就是自由。
此刻她不得不承認了這話,她覺得宮裏不好,是因為宮裏由不得她做主,不屬於她,不過自永琪當了皇上後,對她百依百順,規矩體統由她在前麵擋著,她隻管享盡富貴風流,比乾隆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讓她似乎漸漸有了歸屬感。
兩人坐定,評書剛剛講完,小燕子捶胸頓足,不停的後悔來晚了。
師傅穿著考究的長袍,略帶著行業的體麵謝幕,京話拐的好聽:“今兒評書就沒了,明兒個各位爺趕早,下麵是我們雙慶班自排的京戲《霸王別姬》,請各位爺欣賞!”
那時昆曲更盛,誰知道雙慶班是個什麼名聲,評書聽罷已累,又說是京戲,客人不少叫嚷著要走。
永琪聽見戲名皺了眉,問道:“要不讓他們再講遍評書?”
小燕子本來想點頭,隻是一轉眼,看到台上那個旦角踟躕著,信心受挫的樣子,渴求的眼神足以讓人留步:“這出戲我沒看過就看這個吧!”
戲已拉開帷幕,台上風雲變幻,京戲展現的就是個情景兒,幾個龍套拿著彩旗穿梭,竟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八個侍女隨著貌美如花的虞姬上台。
虞姬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隻害…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那個畫著妖媚眼睛的虞姬,開始有些緊張,聲線稍抖,衣袖伸展的捉襟。
威武的西楚霸王回營,恰好的七個戲步。
項羽唱--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麵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兩人對飲幾杯,大王興歎,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虞姬勸,兵家勝負,乃是常情。
雲斂清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清秋光虞姬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為她的夫婿發愁。
可怕的鄉音傳來,四麵楚歌。
她急忙回營,稟告大王。
項羽唱--看來今日,就是你我分別之日啊…了!
虞姬掩麵而泣。
項羽,唱--十數載恩情愛相親相倚,眼見得孤與你就要分離。
小燕子聽入了神,項羽的鐵漢柔情通過那戲子力透紙背的喉嗓漫了出來,虞姬漸入佳境,哭聲令人心顫。
營外烏騅嘶聲愈烈,不肯退去。
虞姬作手勢叫馬僮牽馬出帳。馬僮與馬齊退下,項王追至帳門,久久佇足……
虞姬備得酒,再與大王對飲幾杯。
項羽,白--想俺項羽乎!
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白--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虞姬下,未幾,持雙劍複上,背對項羽抹淚…半晌,暗喊了一聲“罷”,轉身為項王舞劍。
虞姬,唱--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敵人來攻。
項羽轉對虞姬,白--妃子,快快隨孤殺出重圍!
虞姬,白--大王啊,此番出戰,倘能闖出重圍,請退往江東,再圖複興楚國,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豈不牽累大王殺敵?也罷!願以君王腰間寶劍,自刎於君前。
項羽,急問--怎麼!
虞姬,白--免你牽掛。
項羽,急白--妃子,你,你,你,不可尋此短見啊!
虞姬,白--大王啊!
唱--漢兵已掠地,四麵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項羽,白--哇呀呀!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虞姬欲奪其腰間寶劍,項羽轉身避開。
項羽,白--不可尋此短見!
虞姬再索寶劍,項羽再次避開。
項羽,白--妃子你,不可尋此短見!
虞姬第三次索要寶劍,項羽又複避開。
項羽,白--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永琪突然握緊了小燕子的手,他甚至緊張的手心出了汗…虞姬若離去,那霸王打敗了漢兵,贏了天下給誰看?
唉,生死難解--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指向帳門處,白--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項羽不知有假,轉身看去,白--待孤看來……
他方一回頭,虞姬即抽出他腰間寶劍…未幾,項羽意識到受騙,忽一低頭,驚見腰間抽空的劍鞘-—
項羽猛回頭向虞姬,驚呼--啊!這!話未出口,已見虞姬自刎於前,項羽頓足不已。
項羽痛悔,歎--哎呀!
佳人氣息猶在,舞姿依舊留芳,可是魂魄已經飄遠。
一曲終了,千古絕唱,台下竟自鴉雀無聲,久久沉浸。
“虞姬…就這樣一劍下去…”小燕子觸動心事:“為了丈夫拔劍自刎,她真傻…”她歎氣:“誰知道霸王一定會輸呢?她這樣一死,霸王怎麼還有心情打仗?”
永琪緩緩道:“也許霸王奪了天下,人們對這個故事就不會那麼惋惜,正是因為虞姬這一劍,才讓他們流芳百世。”
“流芳百世…”小燕子有說不出的難受:“辛虧他們沒有孩子。”
永琪認真看著她的眼睛,仔細訴說:“兩個相愛的人,死去一個,另一個活在世上該是怎樣一種煎熬,就算為孩子活著,也是心如死灰,孩子長大後,早晚要離開自己,有些感覺,隻有愛人能夠帶來,一塊去了,就能永遠在一起了,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幸福。”
“所以,虞姬死的時候是幸福的,有一個男人會記她一輩子,霸王也是幸福的,即使以後奪了天下,也許再也沒有人像虞姬那樣願意為他去死,他們如果有孩子,孩子也會原諒他們吧……”
永琪把她拉入自己的懷中:“會的,因為孩子們有這樣氣節的父母,這種氣節會帶到他們的血液裏,慢慢發光…”
小燕子深深看著永琪,這一刻,他們彼此心靈相通,霸王別姬的故事,也是千千萬萬有情人的故事,一代一代傳頌。
也許,在許多年前的某一天,臨風窗下,母親讀到了這個故事,懷著滿腔愛意看著吹簫的父親,木棉飛揚,她就做了這個決定--生死相隨,從一而終。
她原諒他們了,也從心底真正釋懷了一些事。
兩人靜靜相擁了許久,小燕子輕輕抬頭,看著永琪清朗的側臉:“永琪,如果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做的。”
永琪將她的手放在心口:“戲罷了,我不是英雄末路的項羽,你也不是紅顏薄命的虞姬,就算真有這一天,你也不許這樣做,你要為了我好好的活下去。”
小燕子看著他相握的手,心裏一緊:“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們怎麼會有這一天呢?你看,大清朝這麼繁盛,皇阿瑪留下的基業,我要和你一起守下去。”
永琪輕觸她的額,若有若無的吻。
月月趴在二樓欄杆上,看著瘋狂往台上擲彩頭的戲迷,迷惑了:“姐姐,你說他們都看懂了嗎?”
“看戲看的是自己,”小燕子深有體會,又問:“你看懂什麼了?”
月月搖搖頭,又點點頭,冒出了一句很“大人”的話:“我喜歡虞姬的有情有義。”
小燕子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永琪指著台上謝幕的角兒,吩咐安德桂:“告訴他們,這出戲要好好演下去。”
成名隻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