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全十美相識的第六個深秋,香山萬樹迎風,楓葉重重疊疊的層林盡染在一片紅霞中,盛動京華。
小燕子第一次爬到山頂,就被大自然的開闊震撼了,那時她的腦海裏還沒有“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這種詩句,隻能感歎這裏真美,自己渺小到無人知道她是誰,她的人生大概就要在這種渺小中隨風而去了。
可是上天不讓她平凡的過這一生,她的名字傳遍了天涯海角,人們把她當作登上天梯的希望,期待著這個等級森嚴的世界可以因她而不同,□口相傳中她被塑造的神乎其神,但小燕子的世界隻有十全十美這些人,她單純的愛著他們,將他們一環扣一環的緊緊連接在一起,隻要她存在,十全十美便覺得即使相聚很難,等著他們的也是無限歡樂,而她現在無聲無息躺在那裏,讓他們每個人都在惶惶不安的害怕失去…是一種日子雖能過下去,但心底永遠空了一塊的失去。
所以遙隔千裏萬裏的班傑明、柳紅會莫名看著天空河流發呆。
不會騎馬的金鎖克服恐懼,抓緊了柳青的衣襟,漏夜狂奔入宮。
爾泰和塞婭不想耽誤一秒生機,寧願在屋外凍的瑟瑟發抖,相互搓手取暖,等著常壽配製出人生的解藥。
爾康守著哭昏過去的紫薇,對著月色來回踱步,心亂如麻。
簫劍和晴兒不得不堅強起來,強忍著悲傷控製局麵,應對著外來的一切善意和敵意。
而永琪伴著鮮血跌落,他們奪的走他的剪刀,卻給不了他生的意誌,從天黑到天亮,日落到日出…他不願醒來,想要窒息在自己的睡夢中。
可他還是皇上,也是父親,並沒有頹廢的權利。
現實逼著他清醒。
睜眼,是床邊微駝的背影。
簫劍聽見動靜,轉頭凝視他:“你終於醒了。”
永琪直直盯著他懷中安靜的繈褓,緘默不語,失去記憶般的,不知身在何處。
“看看你的女兒。”簫劍將嬰孩熟睡的容顏麵向他。
永琪心如刀絞,頭扭向另一邊,無聲的抗拒。
簫劍並不介意,憐愛的看著念慈:“我是來告訴你,我要把念慈帶走,撫養她長大,我不會告訴她爹娘是誰,她就不用知道自己和親娘一樣,是個孤兒。”
永琪雙眼一閉,枕頭沾濕。
你口口聲聲有多愛小燕子,我看不過如此。”簫劍絲毫不拖泥帶水的起身,往門外走。
永琪終於開口:“把女兒給我。”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裏如鵝毛落雪,輕啞的讓人懷疑自己的耳朵。
簫劍還是聽見了,回身將念慈送到他懷裏。
永琪坐起身,低下頭吻了女兒的臉頰,愛撫著她的輪廓良久,在親情和愛情中來回撕扯,最終戰勝不了自己,想到女兒獨自在深宮中處境艱難,狠了狠心:“你把她帶走吧。”
簫劍沒有接手,靜靜看著他:“你中毒的時候,小燕子拚命的去找解藥,從來沒有放棄,才換回你一條命…有時候想想也真奇怪,女人平常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不比男人剛強,遇到事卻往往比男人能扛。”
“我不想死,”永琪的手包裹住念慈的小拳頭,棉花般柔軟:“我隻是沒法活下去。”
簫劍目視著他的動作,透視著他的心:“外麵都說榮昌皇帝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整頓吏治,改革弊政,那些朝廷新秀視你為王朝的未來,不惜一己之身,拋家舍業,奔赴異地,即便千難萬阻,也立誌要做出一番成績,可如果你為了小燕子自戕之事傳遍朝野,他們該如何自處呢?”
永琪神色動容,卻仍是沉默。
“這就是我一直不想讓小燕子嫁給你的原因,你身上的責任太重,背負的目光太多,小燕子隻能委曲求全,可她義無反顧的奔向你,我總是擔心她會被逼著離開這個容不下她的世界,終於還是發生了,“簫劍瞥見他發間隱約有了銀跡,心中酸痛不已:“永琪,直到你醒來前我還在怨你,可這樣看著你,我突然為我妹妹慶幸…有個人光芒萬丈,卻害怕黑夜,隻有她能讓這個人夜如白晝,然後他們兩個人就都不害怕了,即便死了也是溫暖的。”
永琪清淚翻滾,想到他的小燕子芳魂漸遠,唯恐相見無期,還是想要追過去,就算勉強活下來,早晚還是要被思念折磨至死。
“簫劍,告訴我該怎麼辦。”
簫劍鬆了一口氣:“振作起來吧,你都不活了,小燕子還有一絲生的希望嗎?”
晨曦微露,黎明漸近。
禦藥房的氣氛緊張,每一種配方,每一劑藥量,磨末,熬煮,熱漓…事無巨細,常壽都親自經手他已經在這個屋子裏整整待了三年,沒日沒夜的研究凝香丸配方,下巴長出了青青的胡渣,眼睛熬的通紅,可他的心仍然提在嗓子眼,困倦,失望,希望,好像都不存在了。
又到了最後一步。
他手抖的厲害,汗順著臉頰淌下來。
旁站著的小徒弟瞥了瞥窗外站了一夜的兩個人影兒,屏氣凝神:“師傅,這次能成功嗎?”
常壽拿著藥匙,仍舊遲遲。
“為師四年的心血就在這一勺了,成功了,我救了皇上皇後,也成就了自己,不成功……”
世界一片黑暗。
他答應過班傑明這臭小子保護好還珠格格,坤寧宮那樣驚天動地,爾泰和塞婭著急忙慌的跑過來,他唯有認真配藥,這是回部的絕密,香妃入宮不久即病逝,回部不是沒有怨言,不肯泄露一絲,成百上千的組列,密密麻麻的顆粒,他數不盡的心血全在這裏,失敗過無數次…
這次,會不會有奇跡呢?
紫薇在坤寧宮偏殿裏滿臉淚痕的醒來帶著濃濃的哭腔喊:“爾康!爾康!”
金鎖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小姐,我在這兒。”
兩人相看淚眼,緊緊擁抱在一起,“小姐,我不相信,躺在那的是我們的小燕子嗎?老天爺為什麼這麼狠心啊,要把她奪走!”
金鎖一說,紫薇更是控製不住的抽泣。
爾康和柳青徹夜未眠,正在外麵說話明月彩霞貼心的端來早餐,聽見裏麵動靜幾人一齊進了去。
明月彩霞看見此情此景,又跟著落淚了,好像這是塊不能碰的傷疤,連想一下都會疼。
明月哽咽著說:“格格,金鎖,先吃點飯,別累壞了身子。”
“我吃不下,”紫薇的眼睛已經紅腫不堪,抹了眼淚下床:“我去看小燕子。”
這天宮中的清晨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各宮各院依舊忙碌著習以為常的工作,可撥開那遮天蔽日的林木,處處可見暗流湧動。
欣榮一大早又往坤寧宮趕,路過禦花園,便聽見幾個宮女竊竊私語。
“皇後娘娘多好的一個人啊,真是紅顏薄命…”一宮女很是惋惜。
“唉,流了那麼多血,指定活不過來了,”另一宮女壓低了聲音:“可上頭怎麼都不準備喪事,一點動靜都沒有!”
“萬歲爺不開口,誰敢提這茬!聽說萬歲爺也要…
“噓!不要命了!”年長的宮女警覺的讓她們噤聲:“宮裏的事可詭靈著呢,有的都下葬了還能活過來,萬歲爺洪福齊天,罩著娘娘,說不定會沒事的。”
宮女們不再多言,各自散去。
欣榮腦中又出現永琪拿著剪刀往胸口紮的畫麵,現在想起她仍怕的震顫--他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可以如此的決絕!
他輕生的時候…可曾有一瞬間想過她,想過綿憶嗎?
真的有人會因為愛一個人,愛到命都不要嗎?
她該怎麼挽留他呢?
她心神不定的走到坤寧宮門口,呆呆站了很久,那裏麵多少悲歡離合,愛恨情愁都與她無關,她的出現隻能被人認為不合時宜。
她突然有點羨慕小燕子的轟轟烈烈,能夠牽動這麼多人的心,死去的小燕子甚至比活著的小燕子更可怕。
連她也可恥的開始祈禱。
晴兒靠在小燕子床邊打盹,紫薇過來輕輕拍醒她:“晴兒,吃點飯,去休息會兒吧,我和金鎖在這兒守著。”
晴兒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嚶嚀了一聲:“哪睡得下?還不知道永琪怎麼樣呢。”說罷站起來去洗把臉。
紫薇遂接替她坐在床邊,看到小燕子毫無生氣的一動不動,又垂起淚來,她茫然的問無所不能的丈夫。
“爾康,你說這次我們能挺過去嗎?”
“會的,”爾康彎腰環住她削瘦的肩:“含香喝了鶴頂紅都活了過來,麥爾丹受了那麼重的傷也挺過來了,你中刀、永琪中毒都是絕處逢生,多少大風大浪我們都經過了,這次也不會例外。”
紫薇聽了幾乎發笑:“為什麼我們這群人的命運如此坎坷,我們追求自由的代價太慘痛了,我好像快受不住了…”她聲音漸漸暗了下去:“爾康,你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小燕子,你替我想想辦法,讓她回來吧。”
爾康難過的看著這樣的紫薇:“你知道燕子為什麼要築巢嗎?因為她不管飛多遠都要有一個地方落腳的,她不舍得單飛,也不習慣自己一個人,總要回來的。”
紫薇死死抓住爾康的肩臂,好像把所有的希望都貫注到了他身上:“你要保證啊。”
爾康聲音好聽且有力量:“我跟你保證,小燕子一定會回來,她會闖禍,還會給我們惹很多很多的麻煩,我們就為她收拾一輩子的爛攤子。”
紫薇埋進他的胸膛裏:“如果真的這樣,我願意折我一半的壽給她。”
爾康沒有說話,他想的是紫薇給小燕子一半,他再分給紫薇一半就好了,他不舍得全部給她,那樣紫薇太孤獨了,這樣說的話,未免太小孩子了,可他想的那麼認真。
即使這個世界再殘忍,他們也願意保持這一點點幻想。
永琪和簫劍走了進來。
晴兒對簫劍抱以熱烈的目光,簫劍做到了,他勸動了永琪。
紫薇、爾康、柳青、金鎖都站了起來,明月彩霞停下了手裏的活,四大才子也聚到門口,所有人都在看著永琪。
彩霞幹站著心慌,拿出小燕子所有珍藏的東西來回擦著。
永琪走過去,拿起她手上擦拭的煥然一新的狐狸假麵,輕輕撫摸著,恍惚間小燕子好似從床上跑過來,奪走麵具對他笑語如珠那是有一天夜裏小燕子嘴饞,特別想吃驢打滾,眼巴巴的看著他。
他那天困極了,隻說道:“什麼驢打滾,我派人給你買回來。”
小燕子不高興:“就是豆麵糕啊,喂,是你女兒想吃唉,沒情調,我要你陪我去買。”
他翻了個身,小聲敷衍:“好好好,明天陪你去買。”
小燕子拖長了音,晃動著他的衣服:“廟會晚上才熱鬧呢,我就要現在去嘛,我都聞到豆麵糕的香味了,又脆又甜又粘,永琪…永琪…”
真是拿她沒辦法。
他披了件衣服起來,點她的額頭:“我怎麼娶了你這麼個饞嘴貓,隻好想辦法出去了。”
兩人鬼鬼祟祟的,支開了守夜的宮人,偷了兩件太監服,無厘頭的出了圓明園。
護國寺在西城西四牌樓之北,幾乎快到紫禁城了,小凳子小卓子駕著馬車,兜兜轉轉,到了都已經亥時了,這裏仍然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熱鬧非凡,街道兩旁皆掌著紅燈籠,店鋪鱗次櫛比,商家雲集,古玩字畫店、綾羅綢緞店、花鳥魚蟲店一家挨著一家,人們有散食的,有趕著吃飯的,路邊有唱小曲兒的,說相聲的,頗有幾分江南燈會的感覺。
永燕換好了衣服,下了馬車,小卓子和小凳子在後麵興致勃勃的跟著。
小燕子覺得自己已為人婦,尤其是快當額娘了,一開始舉動很是矜持,小鳥依人的乖乖靠著永琪走。
永琪知道她一會兒就要原形畢露了,小聲囑咐:“你可老實點,別被人給認出來了。”
“知道知道,說了幾百遍了!”小燕子沒空搭理他,從山門到大殿,一溜兒都是小吃攤,她眼睛忙著尋摸記憶中那家梁記驢打滾店。
永琪看到道路兩旁都擺著盛開的茉莉,煞是好看,便停到一家欲買,老板熱情的介紹:“西寺最出名的就是鮮花和木苗了,春日以果木為勝,夏日以茉莉為勝,秋日以桂菊為勝,冬日以水仙為勝,這叫生香不斷四時花,公子,買兩盆回家放著?”
永琪見他這沒剩幾盆了,索性全要了,讓小凳子小桌子搬回馬車上,又看見街邊幾幅古畫,不由觀賞起來,老板看他這派頭就有戲,極力遊說起來。
小燕子就知道永琪是個冤大頭,他好像對什麼都感興趣,就是對吃的不感興趣,生怕照他這樣買下去,黃花菜都涼了,催促著:“永琪,快走啊,糖耳朵、豌豆黃、鹵煮丸子還在前麵等著我呢,晚了就買不到了。”
永琪當即放下一錠銀子:“這兩幅包起來,我一會兒讓人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