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望帝春心托杜鵑(1 / 3)

凝芝聽見腳步聲回頭,驚喜的發現永琪穿行於亙長的宮牆,跟了上來,見他走近,凝芝急忙福身行禮。

永琪屏退隨從,與她緩行。

“凝芝,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凝芝距他一肩之隔,刻意放慢了腳步:“皇上,我有個問題想問您。”

“你問。”

“所有人都知道您和皇後娘娘相愛,和她相處這段時間,我也確信她值得您愛,我想知道,您是什麼時候愛上她的?”

永琪不料她所問不是家族之事,而和小燕子有關,還是這樣一個從未回答過的問題。

凝芝見他不語,隨即頷首:“皇上恕罪,我知道這不是我該過問的。”

永琪確實不願意對局外人講他和小燕子的私事,尤其那兩年,藏的多了,心裏埋的就更深了,隻要一說起,他就被撕掉了堅強的麵具,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個坦露著弱點,不堪一擊的人。

凝芝…大概不會攻擊他吧。

他願意相信這一回,做出認真的姿態:“第一次見到她。”

凝芝鬆了口氣,想到他會這樣說,但這所謂第一次其實是個模糊的答案,她探究著細問:“你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個非常混亂的情況下,諸事待明,就那麼一麵,您就確定愛上了她嗎?”

永琪偏了偏頭,露出小半張皎潔的側臉:“戲文上說情不知所起,愛情是在不知不覺中降臨的,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一往而深了。我回過頭來,尋找我沉淪的起點,就是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可之後很長時間您都誤以為你們是兄妹關係,那期間您也沒有停止愛意嗎?”她問的犀利。

“是的,沒有停止…”永琪無可奈何的長歎一口氣:“聽起來可能很不道德,但不由我掌控。”

凝芝思索道:“是因為娘娘的美貌和純粹,還是因為那一箭讓您對她有了愧疚,還是因為皇宮裏從沒出現過這樣一個新鮮的格格,又或是因為她做了您不敢做的事,替您實現了挑戰權威的夢想?所以兄妹的枷鎖也阻攔不了您愛她,幸運的是,她不是你的妹妹。”

是,也不是,”永琪沉吟片刻,笑了:“好吧,我承認我很庸俗,我一眼被她吸引,就是因為她美的太熱烈,說來我也看慣了美人,但一見她,就覺得她比誰都美。她昏睡那幾天,我為射傷了一個無辜的姑娘懊惱愧疚。她醒來之後,成了我的妹妹,也許正是你說的那些原因,讓我對她很有興趣我自認是在以一個兄長的身份關心她,幫助她,每天腦海中劃過她的麵容,我都以為是親情的驅使。直到她招認不是皇阿瑪的女兒,白日裏我被她在射擊場弄的眼花繚亂,又忙著去見紫薇,一直在一個興奮的狀態沒空細想,可是那天晚上我徹底失眠了…”

他嘴角不受控的彎起,又回憶起那個甜蜜又苦惱的夜晚,萬籟俱寂,少年春風般的柔情被攪弄著鋪天蓋地。

”或者說,我失控了,我想我白天之所以那麼興奮,是因為我在狂喜!我對她的愛意就好像波濤洶湧的洪水,一直有根壩線攔著,那根線一抽走,就決堤泛濫了。即使我明知她是一個天大的麻煩,明知我們會遇到多大的阻力,明知她不符合做我福晉的任何一條標準,甚至我明知她還沒有那麼喜歡我…我仍然不可自拔的陷進去了。

他淺訴即止,言語無法表達他所有的喜悅,自那天開始,每天都盼望著太陽早些升起,精神抖擻,看什麼都可愛,要快點見到她,和她一起上學,逗她玩鬧,教她成語,找理由去漱芳齋蹭個飯…恍若新生的極致美好。

“那麼…應該是這天您確定愛上了她,”凝芝有些糊塗了:“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您連她是誰都不知道,那隻是一種模糊的親切感和吸引感,後麵還有千萬種可能,可能她被您一箭射死了,可能相處下來她並不是您喜歡的類型,可能她一直隱瞞,您隻知道她是妹妹,或者她坦白後卻始終無法與紫薇格格換位,為了保全她的性命,您會永遠掩埋對她的情愫,而後男婚女嫁,各自安好,也可能她被放回民間,與您江湖路遠…這麼多種可能,包括在您都沒發現愛上她的時候都會結束你們的糾葛,終止在了好感、愧疚、親情階段,當然不能算是一段完整的愛情,所以,難道不應該在您確定愛上她並為之努力下去的時候,算是愛情的起點嗎?為什麼是在第一次相遇?

\"愛不是產生在某一個瞬間,而是一種自始至終,逃脫不開的宿命安排,從第一次相遇那刻就開始了,並且沒有一刻是停止的,隻不過身在其中的人被很多雜念影響了判斷,並不一定感知到那是愛,所以我隻是在知道她不是我妹妹的那刻起感知到了,愛卻是第一次就發生了的。”永琪說的再具體一些:“圍場平白闖進來個姑娘,以我平時的警覺,我至少應該懷疑一下她是不是女刺客,而我卻未曾懷疑過,完全沒有理由的相信她。我有那麼多妹妹,唯獨覺得她這個妹妹最漂亮,對她好奇,覺得她新鮮,其實我是因為喜歡她才覺得她新鮮,我如果不喜歡她,說不定也會像老佛爺先皇後她們那樣,覺得那是粗俗,現在想想,那時我對她的關注早超越了兄長該保持的範圍。你說的那些可能…是的,我們之間本會有千萬種可能,但是愛情隻有一種可能,隻給了我們一個結局,就是讓我們可以相愛,衝脫束縛,不顧一切的奔向彼此。”

“這是為什麼呢?”凝芝聽的入心,像是在自言自語,想她第一次望見永琪也是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迷戀。

問世間情為何物?”永琪懂她在問什麼:“古往今來都沒有人能夠解釋,但它卻可以教人生死相許,所以人們歌頌愛情。”

凝芝強自抽出一絲理智:“可是--人生若隻如初見,一開始自是無限美妙,到最後許多男女變卻了故人心,以悲劇收尾,就像您和娘娘,你們以往的生活太刺激了,如果生活慢慢平靜下來,日久天長,你們將會麵對必然的衰老和疲倦,您還能一如既往的愛她嗎?”

“既是宿命,那總得用一輩子來檢驗是不是愛情,半途而廢當然不算,我嘛,也不是聖人,就好比--“永琪停住腳步,定定看著凝芝:“我現在非常欣賞你,很多瞬間我也會對你有所觸動,享受你的美麗和仰慕,有可能我放任一下,就會喜歡上你,這是男人的本性,或者說是人的本性。”

原來他都明白。

凝芝緊張的屏住了呼吸,四目相接,細微的氣氛在兩人的沉默之中蔓延開來。

凝芝先慌忙移開了眼。

永琪也收回目光,接著往前走:“但是凝芝,我喜歡上你之後呢?你做了我的妃子,或者我廢了小燕子,讓你當皇後,下一個女人來了,我又喜歡上了她,我一輩子就陷在了這樣的循環裏,你也不會發自內心的愛這樣的我,咱們都沒有真心,我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你們,等到年華逝去,我才是什麼都不剩了。既然激情是終有一天會褪去,跟誰都不可避免,那我情願是跟小燕子,我們可能從看見就想擁抱,變成了看見彼此就安心,難道這就不是愛了嗎?”

凝芝默默平複著方才躁動的心緒。

“你知道嗎?小燕子因為你輕易懂我的心思而自卑,可她不知道,我--我自認無所不能,卻因她而自卑。”

“您說的是那句…”他聽到了。

“對,我之所以害怕,是因為自卑。”

“皇上,您陷的太深了。”凝芝心疼於他的坦率,不是太愛,何來自卑?

“那天我要去宗人府救小燕子,我翻到高牆上,額娘在底下哭著求我,我清楚我這一去,過往的一切榮耀都會灰飛煙滅,我還是頭也不回的去了,我奔向她的路上,還能聽見我額娘的呼喚聲,我就知道我陷的太深了,再也出不來了…那刻起我不僅愛上了她,還決定永遠愛下去,”永琪他的背脊挺直,身軀中蘊含著巨大堅韌的力量:“之後每一次我都不會改變我的選擇。”

凝芝感懷於太後的悲哀,輕輕皺眉:“放棄責任也在所不惜嗎?”

“你也認為我這樣做很不孝?”永琪步伐又停了下來。

凝芝瞧他並沒有生氣,迷茫的搖了搖頭。

“那我應該放棄小燕子?”

凝芝苦笑,頭搖的更為難。

“要一個人承擔責任,首先要尊重他是個人,小燕子一直在尊重我,她讓我感到很自由,而我額娘曾經固執到讓我恐懼,“永琪不安的收緊了手臂,順勢背過手去,繼續緩行:“我不明白,她既然說愛我,為我好,為什麼不走進我的心,看看我怎麼才能好呢?如果她進來就會知道,她的反對讓我多麼痛苦,我該怎樣才能快樂,我有多麼渴望她聽見我的聲音…她不說為我好還罷,她隻要打上這個名頭,我就投訴無門,誰也不會站在我這邊,就連我自己都會埋怨自己…我很想做一個孝子,和小燕子承歡在她膝下,可她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我不行--她逼走了我。”

凝芝揉掉了眼角的淚滴,偷偷看著他:“古有鄭莊公與母親薑氏黃泉相見,其樂融融,母子互不相知,當真無奈至極。”

“我以前很羨慕爾康、爾泰,有一對理解他們的父母,福大人夫婦放手了,爾康反而不舍得拋下他們去大理…也許父母綁的越緊,孩子越想逃吧。”永琪頓了一下,又道:“後來我想明白了,情孝不能兩全時,我注定怎麼做都是錯的。我和額娘雖然是母子,但我們是兩個獨立的人生,我選小燕子不是因為她比額娘重要,而是我要選自己的人生。”

這番論調太過標新立異,凝芝聽愣住不動了。

永琪察覺,背過身來看她,玩笑道:“聽上去更自私了,是吧?”

凝芝慌忙低頭:“不是…我從沒聽人這樣說過。”

“沒人敢當眾宣之於口而已,”永琪問:“如果要額娘為了我的前程,或者為了保我性命,永遠不能與我相見,你覺得額娘會如何做呢?”

“太後必會成全您,想必天下母親皆會如此。”

“那說是為了我的愛情,就不行了是嗎?”

凝芝語噎而笑。

“為了前程,為了性命不能盡孝,人人都能理解,標榜著好男兒誌在四方,不應困於小家,而愛情因為稀有顯得虛無縹緲,大家不敢輕易相信存續,所以才會覺得不值。額娘又何嚐想看我這麼痛苦,她畢竟是養育我二十載的母親啊!我想一開始大概也覺得我是孩子心性,不相信我能夠與眾不同。如果我動搖了,豈不是印證了她之前那些反對都是對的?我隻能用堅定的行動向她證明—-我是認真的,你看,她現在已經信了!一輩子才多長,好好愛一個人,這事有多難?”永琪輕仰頭,驕傲的挑了眉:“我會讓你們都信的。”

凝芝眼睛躲開,耳根悄悄紅了,彎腰一福:“我已經深信不疑了。”

兩人從坤寧宮一路走到了禦花園,凜凜寒風中,兩人說話也沒覺得多冷,月光下的怒放的臘梅尤顯聖潔,四周暗暗的,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清香和夜氣一拌,濃入心魄。

永琪非常喜愛梅花,往年看到冬日盛景都會摘幾株回去插瓶,這時又情不自禁手撫上一枝欲摘,小燕子笑語入耳“你把它摘下來,它很快就不這麼漂亮了呀”,想罷又收回了手。

凝芝看在眼裏,群花點綴著她傲然的光彩:“可您的責任不止太後,還有先帝留給您的江山百姓,您還是放不下的,對嗎?”

永琪駐足專心欣賞著未摘的那株:“責任不同,道理也不同了,我自然要擔起來。

如果皇阿瑪正當盛年,國家無虞,我追求愛情和自由無可厚非,可是他臨危托付,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讓國家陷入亂局,我的人生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

“要是娘娘不能與之共存,必須抉擇呢?”

永琪最怕的就是這個問題:“小燕子也是我的責任,就因為她無權無勢,犧牲她就顯得理所應當嗎?”他意識到語氣重了,又輕聲道:“我的心已經刻上了她的名字,她比我自己還要懂我,誰阻礙的了我們的心嗎?我不負她就是了。”

凝芝順著梅敞開的路口望去,剩下的路她要獨自走了。

“皇上,冒昧問了您一路,沒想到您會跟我說這麼多。聽君一席話,我再沒什麼困惑了,真不枉來此一遭。”

永琪知道她還有最想問的,他怎能辜負她的懂事:“凝芝,朕可以認你為義妹,那麼你就是公主,回雲南之後,你不會受委屈。”

凝芝搖搖頭:“對於家人來說,我是背叛者,不是任何榮耀可以抵消的,再說皇上即將要斬首瑪父,這個榮耀對我來說更是諷刺,外麵也會議論皇上賞罰不明。”

“永璿是自作自受,你瑪父也的確犯下滔天大罪,你大義滅親,是為忠君,朕是賞罰分明才對。”

凝芝見他主動提起,抱著一絲希望問道:“皇上能告訴我,瑪父到底犯了什麼罪嗎?真的無可挽回嗎?”

“他為了扶永璿上位,在朕去大理接皇後的時候,蓄意用金蠶蠱毒殺朕,還差一點就連累了皇後,“永琪想起蝕骨之痛,恨道:“好在這事永璿不知情,否則他就不是去宗人府那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