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一生也不曾見過如此瑰麗壯烈的舞蹈。
杜甫曾有詩雲--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他相信,即使公孫氏在世,也不及她—分一毫。
這劍舞是小燕子送他的生日禮物,隻為他一人而跳。她一定背著他苦練多日,不顧身體削瘦,不顧長城艱險,將他視作信仰,把生命踩在腳下,一步一步到那最高處,留給他最難忘的記憶。
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何而生,為何遊走人世一場。
擁有她,何其有幸。
小燕子直到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舞不動了才停止,由於太過專注,一時回不了神,此時已經臨近中午,太陽從東方移到了南方,她迎著陽光歇站了一會兒,才想起四人。
爾泰、塞婭朝她招手。
班傑明仰望著她,依舊是觸摸不到的夢影,這樣的距離很適合他們,他遠遠看她創造稀世壯舉,然後看著永琪蔑視危險的奔向她,而他隻參與,不打擾,默默銘刻在心裏…小燕子此人,隱隱偉大,該越過情愛被記住,他也不打算忘了。
小燕子目光探尋永琪,她是讓永琪看的,一舞起來忘乎所以,倒不知永琪看到了沒有。
她張望不到,便著急的要下去找,一回頭,永琪已經到了她身後,輕喘著氣,明黃色長袍上繡著滄海龍騰的圖案,袍角金色波濤洶湧,被風帶著高高飄起又落下,清晰可見他傲然的身姿。
小燕子的心為他的到來強烈的悸動,清澈的雙眸閃耀著興奮的光彩,眼淚奪眶而出,話語卻是擔心:“誰讓你上來的!危險知不知道!萬一掉下去怎麼辦!”她緋紅翩躚的層層裙裾如水霧散開,伴隨著她的長發飛揚,晶瑩如玉的肌膚,在微醺陽光下烈焰如火,微微一動便籠在了煙霞之後般,明明灩灩,旖旎無比,入了山河之長畫。
永琪眼睛一眨不眨,喉結翻滾:“看你這一眼,掉下去也值了,你別飛走了…”說罷一個跨步抓住她飄揚的袖子,將她扯進自己滾燙的胸膛裏,這才有了真實感,繼而熱烈激情的吻她,香津在他們纏繞的舌間流轉,周身的血液盡數湧到了頭頂,連神經末梢都在叫器著狂舞。
憶往昔南陽,也是這樣的懸崖峭壁,他和小燕子不約而同的選擇在那裏告別,絕地求生的痛吻,試圖將萬籟俱寂的晨色拉長,即使那可能是他們最後一吻,他也不敢露出這種熱烈,隻怕一放縱再難舍她。而此時此刻,不盡情放縱如何對得起千裏風光。
“哇!嗚呼!”塞婭朝紅黃交纏的兩人大吹口哨。
“班傑明,對不起了,“爾泰禮貌的道了個歉,隨即拉塞婭入懷,深情款款:“夫人,咱們也不要辜負良辰美景吧?”
班傑明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塞婭會心一笑:“那就不辜負好嘍。”語畢俏皮啄了爾泰臉一下。
爾泰唇緊接著壓迫過去。
班傑明背過身走到城樓一角,極目遠眺,沉浸於他的世界--東望是燕山之驕霧靈山,一峰獨峙,直插雲霄。南望潮白河猶如玉帶飄舞,煙波浩渺。再往南,是朦朧不清的北京城,疑幻似真。
這是他靈魂遺失的地方,是此心安處的故鄉,他要記得這裏所有的樣子。
村落嫋嫋炊煙升起,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三人爬上望京樓與永燕會合,又一起從聚仙樓而下。
爾康、紫薇還在原地等他們,兩人支起了一個火堆,相依坐在石頭上,暢談風花雪月,吟對詩詞歌賦,如一對隱世的神仙眷侶,悠然自得。
看見他們回來,也不驚訝,隻是緩緩站起來微笑。
紫薇見小燕子已經換回了來時便裝,頭發還散亂著,依偎著永琪楚楚動人,跟原來不解風情的傻丫頭怎可同日而語,笑著上前為她盤發:“長城劍舞,多麼美的場景…小燕子,你做到了!可惜我們都沒看清,就讓五哥一個人享眼福吧。”
小燕子乖乖認錯:“紫薇,害你擔心了。”
爾康調侃道:“我們才不擔心呢,每次出來,你要是沒有點狀況,我還不習慣呢!”
小燕子撓撓頭:“我就是覺得在平地上跳太幹巴了,沒有意境!不過你們要是想看,我再跳就是了!”
永琪忙道:“還是要講究意境,哪是隨便跳的!”他不好意思的瞟瞟眾人:“我一個人看就行了,不勞大家了。”
爾康啞然失笑,拱手:“醋王說的是!我們都不能看!”
眾人開懷大樂。
永琪生日過後,班傑明歸期將至。
一日文姿獨自來到如意館,班傑明正在收拾東西,便停了下來,迎客而坐。
文姿款款落座,好奇望了一圈館中新奇之物,笑著表明來意:“班畫師,我來是想嚐嚐傳說中的熱巧克力,聽說它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可以讓人放鬆心情。
班傑明雖隻和她見了一麵,卻有故人之感,或許是他們共知過往,友誼很容易建立,他自去衝泡了一壺,端給文姿:“姑娘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文姿聞了聞微甜的熱氣,果然輕鬆些許,悠悠問:“班畫師,你當初為什麼來大清?”
班傑明想了想道:“我師傅是意大利人,遊曆各國,和我父母是好朋友,康熙年間他來中國傳教,看到中國的水墨畫,非常驚歎,回去路過大不列顛就送給我家一幅我一看也喜歡上了,那幅畫隻用黑白兩種顏色,居然可以表現出那麼多景物和感情,就像你們的國家一樣神秘,我就求他帶我到中國看一看。後來他帶我來到中國,這次他沒有再走,成為了宮廷畫師,他說他也要讓中國人看看西方油畫的魅力,後來他研究中國畫法,創造了一種中西合璧的新體畫,你看。
文姿站起,順著他的手看去,燃燒的白燭和雕塑之上,懸掛著朗師傅所畫的《元宵圖》《歲朝圖》《十駿犬圖》等,流暢地道的墨線,一絲不苟的層層暈染,外加無法效仿的顏色運用,成就經典。
“我師傅還會設計建築,圓明園就是他參與設計的!”班傑明說時帶著驕傲的崇敬:“我跟我師傅學畫畫,學設計,還和五阿哥、爾泰成為了好朋友,每次要走,就有點舍不得,這一舍不得,就是好多年,再後來…”
文姿調皮接話:“遇見了一隻小燕子,就更走不了了。”
班傑明坦然的微笑:“不隻是小燕子,還有紫薇、簫劍、柳青柳紅…我那時候感覺我就是屬於這裏的。”
“身在異國,難免會感到孤獨,你那時候孤獨嗎?”
或許每逢佳節或夜深時偶爾有過,但班傑明已記不清了:“那時候五阿哥常來找我玩,我師傅給我安排的任務又多,好像沒空孤獨,遇見小燕子後,每天都多姿多彩的,更不會孤獨了。”
文姿悵然看他:“現在你隻是一個過客,馬上又要回家了,可是我為什麼看你現在很孤獨?”
班傑明不好說,心上有人終而不得,便會有些孤獨,深邃的眼睛有了閃躲,聳了聳肩:“不,我並不孤獨。”
文姿不再追問,得到他的允許後,翻看起了畫冊,小燕子說的一個個故事有了生動的畫麵,畫作千姿百態,唯一相同的是,都有一位明眸皓齒的姑娘。
她感動於這份深情:“班畫師,你還在喜歡娘娘嗎?”
永琪也曾問過班傑明這個問題,他那時可以毫不猶豫的說\" Never stop...從來沒有停止過”,現在要怎麼回答呢?
\" This is a philosophy...班傑明垂眸默念了一句,抬眼有些迷茫:“我不知道,就像我看過的中國水墨畫,看了很多年,也沒有弄懂。”
“班畫師,你當初該更勇敢一點,什麼都不要顧慮,大膽追求自己喜歡的,現在就不會遺憾了。”
“文姿姑娘,我走了那麼多地方,經曆了那麼多分分合合,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總是有遺憾的,沒這種遺憾,就會有那種遺憾,一切都沒有定數,隻有自己的心是確定的,”班傑明認真慨言:“我從來沒有違背過我的心,隻是那不是我的愛情,我勇敢也得不到的,我現在得到了最珍貴的友情,心裏也是快樂的。”
文姿坐下喝了口熱巧克力,沉思了一會兒,清亮的雙眸雲開霧散,似若釋然:“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她鄭重福身:“文姿拜謝班畫師。”
從如意館出來後,文姿便告假歸家。
直到文姿之母輾轉托了親戚找到和孝和孝將其母帶入坤寧宮求見,小燕子才得知,原來文姿決意要隨留洋學子去大不列顛,其父不允,已經罰她在家祠跪了兩日。
其母不忍愛女遠離,切切懇請小燕子不要答應。
小燕子當晚便接文姿入宮,詢問原由。
文姿幾日來長跪,飯也沒好好吃,皮膚本就白皙,又沒有血色,更添蒼白,小燕子不讓她再行禮,急忙扶她坐下。
小燕子心疼:“你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該先告訴我一聲啊,我好幫你。”
“我知道娘娘會理解我的,想先征得父母同意再告訴娘娘,”文姿的聲音弱弱的,沙沙的:“娘娘,記得我和您說過,我畢生理想是讓天下女子皆有書讀,聽班畫師說他們那裏正在變革,我又多番了解,我想我應該去大不列顛看看,把那裏先進的思想和製度帶回來,為我的理想奮鬥。”
小燕子大為感動,更多是擔心:“文姿,從這裏到大不列顛要將近一年的時間,光路上來回就要兩年,你在那邊有什麼事,我們都幫不了你,會發生什麼事,也無法預料,你父母很不放心你,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已經想了很多天了,猶豫來猶豫去,擔心安全,擔心到那裏聽不懂話,吃不慣飯…我就去問了班畫師,他一語驚醒夢中人,娘娘,我應該跟著我的心走,我想出去看看外麵的天地,不想循規蹈矩的過完一生!”文姿梨渦淺笑,煞是動人:“想當年班畫師不也是這樣來了中國嗎?還遇上了你們,也許我在那邊也會交到很多朋友,有很多奇遇呢!既然他可以,那些留洋學子可以,我也可以!我不隻要聽故事,還要做故事裏的人!”
小燕子沒什麼可說的了,她感到自己傳遞的力量產生了新的力量,這種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
永琪在門口聽見,也拍著手進來。
他不吝讚賞:“大清有女如此,萬世之興有望。”
文姿被他們看著,雙眼凝結亮晶晶的光澤:“皇上,我父親那裏…”
永琪意會道:“朕會和你父親談談,不過不會強求他們放你,你還是要努力得到他們的支持。”
“我了解我的父母,他們會支持我的,”文姿看向他們,三人之間有知己的溫馨蔓延,戀戀不舍:“皇上,娘娘,文姿和你們告別。”
歸國前夕,班傑明又去了以前經常和小燕子聊心事的城樓,湛藍的天空下,紫禁城那金黃色的琉璃瓦重簷殿頂,還是那樣輝煌。
他獨自看了一會兒,就聽見小燕子喊他:“你果然在這兒!”
本以為是幻聽,誰知她真的來了。
“西兒的畫裱好了,剛給永琪送去,就來這兒看看。”
小燕子巧笑嫣然,手裏拿著封信,朝他跑過來:“你說巧不巧,我哥的信到了!正好你走之前能看上!”
班傑明興衝衝:“真的!給我念念。”
小燕子清了清嗓子,舉著信聲情並茂的念:“吾妹安好--這是問我好呢!前些日子我們暫住的村鎮下起了大暴雨,引發了山洪,通往外麵唯一的木橋也被衝斷了,所以不能及時給你去信,現在我們已經脫困,萬勿擔心。上次你來信說班傑明將要回來,不知現在是否到達?能否等我們相見?我和晴兒都很想念他,小太陽長大了,也該見見久別重逢的叔叔。如果歸期已定,也請告訴他,不必傷感錯過,但令心似金鈿堅,大不列顛會相見。問十全十美安。”
“金墊肩…是什麼?”
“好像是改的《長恨歌》那首詩裏的一句,意思就是心裏有,我們在大不列顛也能見…那都什麼時候了!”小燕子急著要下樓:“斑鳩,我現在就給我哥回信,你等見他們一麵再走!”
班傑明拉她:“ Hey! Hey!小燕子,我得回去了,那些學子到了大不列顛,還需要我去引見安排,別人不合適的!這是大事,不能耽誤!”他拿過她手中的信,愛惜的撫摸著:“這封信就讓我帶走,當作蕭大俠承諾來大不列顛的憑證!”
小燕子頭一低,眼中有了淚:“可是我不舍得你走!”
班傑明溫柔的安慰她:“等我們造出更快的船,更快的車,我們見麵就不會這麼難了,說不定我還可以飛過來,一天就能見一次!”
小燕子噗哧笑了,抬頭和他視線相撞,他們之間無數絢麗的風景匆匆而過,留下彼此深厚坦蕩的感情。
“那你的 Unique也可以過來了,我好想見見她長什麼樣子。”
“我回去就去找她,”班傑明定定看她的眼睛,將眸中愛的海洋歸還給她:“告訴她—-我愛你。”
小燕子承載了那片海洋,讓他如釋重負,隻是海水太多,溢出她的雙眼,流動滑落:“你還要告訴她,班傑明值得最偉大的愛。”
這夜,十全十美在會賓樓自然又是大醉,為班傑明餞行。
翌日,東方欲曉,又一齊遠道相送。
思黛和文姿的父母也跟著送文姿,其父內斂凝重,其母不斷拭淚,引得眾人離情百結。
思黛也梨花帶雨的:“說走就走,我服你!”望見文姿後麵使團和學子等一眾男子,擔憂道:“就你一個姑娘,你要不要女扮男裝啊?會不會好點?”
文姿一身水綠色的印花錦緞旗袍,簡單挽了個流雲髻,髻上隻有點點青翠珠花,卻更襯得肌膚如雪的她清麗出塵,她雙眸明亮:“不用扮,就讓他們見識一下中國姑娘的風采!”
小燕子囑咐班傑明道:“斑鳩,你一定要幫我照顧文姿啊。”
班傑明堅定點頭:“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的。”
領頭的學子也鏗鏘有力道:“我們也會保護好文姿姑娘的,請聖上和娘娘放心,待我們學成歸來,報效國家!”
“去吧!”永琪大手一揮,讓他們奔向希望。
語畢,班傑明、文姿和眾學子最後拜別,便騎馬漸行漸遠,共同奔赴遙遠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