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悄然而至,剛下過一場大雪,小燕子帶著念慈去向太後請安,雪地裏留下念慈一串串小腳印,綿延到壽康宮。
念慈一進門,就一圈一圈將圍巾扒拉開,不受束縛,歡快跑到太後腿邊:“皇祖母,西兒長牙啦。”她迫不及待張大嘴巴。
太後仔細數了數,白白細細的二十顆,欣喜道:“哎呀,西兒的牙終於都長齊了,皇祖母正好做了點心給西兒吃。”
小燕子拾起念慈跑掉的圍巾跟過來。
太後喂念慈,見她隻舔點心甜的地方,哄著要過來,給她換了個鹹口的,她就不吃了,見狀囑咐小燕子道:“西兒這麼愛吃甜的,你得注意點,別讓她吃太多,否則牙會壞的。”
“是麼,那我得注意注意…”小燕子又抱怨道:“額娘,光跟我說有什麼用啊,您還得跟永琪說,您不知道他有多慣西兒,我說一句,他就護一句,西兒仗著他撐腰,都不聽我的話了!”
太後笑著搖搖頭:“你都管不了永琪,哀家還管得了啊?”
小燕子一副委屈的小媳婦模樣,唉聲歎氣:“他當了皇上以後脾氣可大了,我哪敢管他,也就您還管得了他。”
太後更是心滿意足的笑:“行,那哀家就管管他,”再細想自己和欣榮提到小燕子,永琪就來勁,脾氣大的嚇人,可小燕子怎也如此說,一時又半信半疑了:“他舍得對你發脾氣?”
小燕子告狀:“怎麼不發啊!我有一點不注意他都不行,我不管去哪兒,都得跟他報備,不報備就訓我老半天,芝麻大點的事他也要跟我掰扯掰扯,難伺候死了!”
太後心道這哪叫發脾氣,這是打情罵俏呢,她這話要是讓欣榮和畫顏聽到了還不得氣死,永琪最煩別人黏他了,之前她撞見欣榮欲親近,搭了一下他肩膀,他就橫眉怒目的,從此再也不穿那件衣服了,他對那兩人跟冰窟一樣,別說掰扯了,話都懶得多說,對小燕子就恨不得天天拴身上。她曾認為天下夫妻都是相敬如賓的過著,過不了多久就是柴米油鹽,情愛是轉瞬即逝的,如今看兒子和小燕子兩年了還是蜜裏調油,才覺出喜不喜歡,還真是不一樣。
正想著,念慈過來搖她衣邊:“找哥哥。”
“哥哥在翊坤宮玩呢,”太後遂吩咐眉兒道:“去翊坤宮把大阿哥接回來。”
太後想抱念慈一會兒,手臂卻抬的有些費力。
小燕子眼尖:“額娘,您不舒服嗎?”
“沒什麼事,可能這兩天抄經書抄的,有點酸痛,上年紀了,大病小病的就找上門來了。”
小燕子想起永琪曾說,額娘最不喜歡生事,平常不舒服,都是扛不住了才傳太醫,心裏就焦急起來:“還是傳太醫看看吧。”
“不用不用,太醫已經看過了,說歇歇就好了,眉兒迎兒也給哀家按摩著,不是大事,”太後囑咐道:“你不要跟永琪說,別叫他擔心。”
“那怎麼還不見好呢?”小燕子搓搓手,自告奮勇道:“我給您按按吧!”
太後客氣:“不用這麼麻煩…”
小燕子將她推坐到榻上:“永琪天天批折子,也是手痛肩痛的,都是我給他按,我按的可好了,您就看我的吧!”
太後拗不過她,隻好脫了厚外衣,聽之任之。
小燕子先是常規的按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大幅度拉伸,把她的胳膊像拉麵一樣又拽又甩。
太後招架不住,不住的瞧著窗外,怕人來看見,掙紮著:“這…這像什麼樣子,哀家好多了,不酸了,也不痛了…哎呦!”
“額娘,放輕鬆!這個絕對管用!”小燕子不由分說,又反剪其手臂,左右拉伸了一番。
太後像受刑一樣,終於熬到結束,但是隨後發熱的疼痛漸漸消散開來,滿是舒展後的輕鬆,她驚喜道:“好像…真管用了。”
“我就說吧!”小燕子也熱了一頭細汗。
太後想到剛才兩人像打架似的,扭來扭去,吱哇亂叫,她這個歲數了,從來也沒這麼不得體的時候,這會兒還覺得酣暢淋漓的,也隻有小燕子才敢這麼折騰她,越想越是發笑。
小燕子低頭為她穿衣服,見她笑,也眨著笑眼:“您笑什麼呢?”
太後止了笑,肢體上的親密接觸也讓心靈更貼近,抬眼悠悠,認真的看她,遲疑再三,還是說出了口。
“小燕子,那年是你拿凝香丸救了我吧?”
“您怎麼突然提這個,“小燕子一停不停的給她係著扣子,並不邀功:“我就跑了一趟,凝香丸是含香的,救您的是常太醫。”
“為什麼?”太後沉吟,她那樣對她,她死了,他們就沒有阻礙了。
小燕子做很多事往往不去想為什麼,就像紫薇為乾隆擋刀,是一種本能,她誠實回道:“我當時沒想這麼多。”
太後以前總是用最險惡的想法猜測她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兒子怎麼會喜歡她,現在看來,純真是一件稀世珍寶,自己沒見過,便蔑視它的存在,遠沒有兒子有慧根,缺少了一雙發現美的眼睛,好在,還有機會彌補。
她輕輕握住小燕子的手,感謝和抱歉的話都生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小燕子緊緊回握,嗬嗬笑起來,如同明媚的小太陽,滿足的說:“額娘,您的手真暖和。”
太後慈愛的笑了笑,又想起在心中疑惑很久的一件事,打算親自問問小燕子,隻要她說,她就信。
“小燕子,你和緬甸六王子認識嗎?”
小燕子一驚,心想太後竟然知道這事怪不得永琪千叮嚀萬喔咐關於她和司徒的事,一個字都不能說,可太後問到這兒了,她也不想欺騙,隻好點點頭:“他叫司徒慕瑜,我和他是在雲南認識的,他的身世和紫薇差不多,後來才認祖歸宗,成了緬甸王子。”
“那你們…”
小燕子猜到她要問什麼了,搶在前頭回道:“額娘,永琪去雲南找我,我知道他當了皇帝,不想再影響他,就請司徒幫我個忙,和我假結婚,好讓永琪對我死心,可永琪在婚禮一出現,我就控製不住要去追他…”她細講了包括永琪中毒在內的種種曲折:“總之,我們兩個好像怎麼都分不開,分開了就都活不了…額娘,我不是故意回來和你們作對的,我真的受不了離開永琪的痛苦了,我也不願意永琪再傷心了…
“原來是這樣,”太後恍然大悟,被她的情真意切打動,更憐惜她幾分:“那麼,綿憶發燒那晚…這個六王子是不是去找你了?”
小燕子臉色泛紅:“我也不知道他發什麼瘋,他…他可能是不甘心吧,送給我一塊玉佩,我讓明月和小蚊子出宮是還給他,”她下跪承認錯誤:“額娘,我當時不該騙您,我是實在不知道怎麼跟您說啊,這些事永琪都是知道的,我絕對絕對沒有做對不起永琪的事!”
太後愣了好大一會兒,這種事對她來說實在太難消受了,是對她一生遵守的三從四德的巨大衝擊,她在試圖理解。
小燕子惶恐極了,這才明白永琪那晚為何讓她把司徒的東西處理掉,還發那麼大火,一定是太後當時責問他了…怎麼辦怎麼辦!太後肯定覺得她滿口謊話,水性楊花,好不容易對她印象好轉,這下又完蛋了!
她急的快哭了:“額娘,請您相信我,我和司徒就隻是朋友,回宮之後就再也沒聯係了,我不知道他怎麼成了緬甸王子,更不知道他會來找我,永琪當時氣的要去殺了他,可想著他對我們有救命之恩,況且鬧起來對誰都沒好處,永琪才算了,後來永琪也跟他攤牌了,他應該已經想清楚了,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
太後想她倒是有不知不覺吸引人的本事,並非主動招蜂引蝶,就像以前還以為她使了什麼花招勾引永琪,後來才發現,她是“收放自如”,根本是永琪難舍難分。她做了這麼多令人佩服的事,自己要是還不明白她這個人,真是枉長歲數了!
太後思罷,拉她起來,歎了一口氣:“你們年輕人的有些行為哀家是不懂,可哀家相信永琪,現在也相信你的操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永琪之前死不承認,害哀家猜來猜去的,差點冤枉了你,小燕子,多少誤會都是因為彼此不信任,遮遮掩掩造成的,哀家雖然守舊點,可還沒糊塗到是非不辨,以後要跟哀家說實話。”
小燕子重重點頭,萬沒想到她如此體諒,頓覺雲開霧散,柳暗花明,由衷道:“額娘,您真好!”
太後被她直白的誇讚弄得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又苦口婆心道:“說來這事非同小可,關係到你的清譽和永琪的尊嚴,真有人拿來作文章,你是百口莫辯,後果簡直不敢想象!永琪不告訴哀家也是對的,你切記不能再跟任何一個人說了,回去也不要跟永琪說哀家知道了,免得他臉上掛不住,欣榮那裏,哀家會告誡她,萬不可再胡言亂語。”
小燕子聽的很是後怕,急忙應下。
說了會兒話,畫顏就送綿憶回來了,念慈顛顛的迎上去,和綿憶大手牽小手一塊去玩了。
太後安慰的看著一雙孫子女,和小燕子、畫顏閑話幾許。
須臾安德桂過來,請了個安,又道:“皇上剛才回了一趟坤寧宮,發現皇後娘娘不在,就打發奴才過來看看是不是在這兒,奴才這就回去複命。”
小燕子臉上一種“真相就在眼前”的表情:“額娘,我沒說錯吧!我去哪兒永琪都要問,您看他是不是有點神經兮兮的,我還能跑了嗎!”
太後覷著眼神不自然的畫顏,小燕子的“煩惱”是她可望不可即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提醒道:“皇後,不許這麼說皇上。”
小燕子調皮的吐吐舌頭。
安德桂笑著退下了。
畫顏喝著茶,假裝不覺,她想心無城府是因為有足夠的愛保護著,這種珍貴的愛應該當作寶貝藏起來,現於人前,又怎能怪人覬覦。
又一會兒,畫顏和小燕子都準備告辭了,秦嬤嬤卻腳步匆匆的過來稟告:“皇後娘娘,您快去禦馬監看看吧,飛兒好像快不行了。”
太後還有點印象:“飛兒…是以前老佛爺回宮時,那匹亂跑的馬兒嗎?”
“是,”小燕子急忙福身告退:“額娘,讓西兒先在這吧,我去看看。”
畫顏便也跟她一起去了。
小燕子快步奔進禦馬監,飛兒已經不能站立了,哀臥在地,槽前的草料分毫未動,她過去摸它的頭,衰老和疾病侵襲著它,它的眼睛是濕潤的,流露出一種預知命運的眼神。
其他兩匹和飛兒做伴的馬,也不住的抬起馬蹄,好像在擔心飛兒似的。
喂馬小太監忐忑的說:“娘娘,這幾天飛兒腹部臌脹、鼻子流濃,吃不下東西,獸醫看了說這是結症,天氣突然變冷導致的,它的身體都在禦寒,所以胃腸蠕動減弱,糞便不通暢。”
“幾天了?!”小燕子忍不住發怒:“那你怎麼現在才報給我!”
小太監嚇得魂不附體,嘴裏打哆嗦:“回…回…娘娘,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想也知道,過度被重視,反教人畏懼,小燕子聽得“奴才該死”四個字,怒不下去了,誰也不該死。
她放緩了語氣:“還能治嗎?”
“獸醫說…不好治了,可能隨時都會…”
沒人比小燕子知道,飛兒的體力一天不如一天,入冬之後,她便不再讓它勞累了。初見飛兒,它就敢偷吃她的紫氣東來,引頸甩鬃,昂首嘶鳴,高揚著驕傲的頭顱大鬧天宮,連老佛爺都敢踏在腳下,大地為之顫動。為什麼…為什麼飛兒不能自然到老,非要帶著痛苦死去?為什麼所有的轟烈的過往都不能永恒存在?
畫顏跟了上來,來路上她還想怎會有人對一匹馬費心思,這時見小燕子蹲在冷冷的地上,呆呆望著飛兒,心頭竟跟著一酸,微彎了腰,低聲勸慰:“娘娘,皇上還送了您一頭獅子玉,也許更適合您練騎射。”
小燕子愛惜地撫著飛兒的毛發,靜靜道:“我一早就知道飛兒不適合我練騎射…可我就是舍不得丟開它。”
畫顏不再說話了,站到一邊,無聲的陪她,然後數著從腳下到門口的磚石一遍又一遍,來來往往,終於終於等到那抹明黃奪目的袍角。
就知道他會來的。
他不會錯過這個女人生命任何一個值得銘記的瞬間。
永琪不顧跪地的眾人,直直奔向小燕子,蹲了下去,龍袍髒了也不管,摟著她的肩,眼神是無法掩飾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