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八鄉的媒婆都慕名來到名醫陳巽家替主顧求娶他那號稱濮陽郡第一美人的女兒的時候,瑾素正穿著從哥哥純瑜的書童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偷偷溜出後花園。
穿過青苔滿布的石板小徑,閃過桃紅柳綠裏虛掩的後門,肩上背的木頭藥箱搖晃,依稀可以聽到裏麵銀針碰撞發出的悅耳清響。
昨天在南山山麓發現了百年參,已經用紅線拴住,打算今天去挖出來送給爹爹當壽禮。
爹爹總想把她關在家裏讀《女訓》學針線,醫術一點兒不肯教。倒把那個心思完全不在繼承父業上的純瑜哥哥天天逼著背醫經本草,學針灸藥理。
哥哥跟她訴苦的時候,瑾素瞪他:
“我還想學呢!爹反而不教。放著懸壺濟世這麼酷的事情不做,你想幹嗎?”
純瑜說:“妹妹,我前些天去荀家的書院旁聽,那裏的先生講韓非子,講墨子,講孫臏兵法……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學什麼。”
“學什麼?”瑾素還是不明白。
純瑜:“現在是亂世,我想學兵法,以後做輔佐天下英雄的智謀之士。”
瑾素:“原來想去教唆人家打群架……”
純瑜:“胡說!一年前洛陽鬧瘟疫,爹爹去給人義診,救了多少人?”
瑾素:“不清楚耶,百十人總有了吧?”
純瑜笑:“傻丫頭,沒見到朝廷給爹爹發的嘉表?‘廢寢忘食,日醫數十人’,粗略算來,因此得救的大約有兩百多人。”
“所以說做醫生很了不起啊!”瑾素點頭。
“那你知道一個謀士運籌帷幄,避免一場不必要的戰爭或者在一場戰爭中利用天時地利人和做到兵不血刃,可以挽救多少人命麼?”
純瑜換了認真的表情問。
“切!哥哥你心地純良,出身醫藥世家,把人命看得比什麼都重。還沒開始打仗已經再想怎樣才能不死人,你說這樣有勝算麼?“
瑾素說完,也不理愣在原地的哥哥,又跑去爹爹的書房偷醫書看了。
不過,對那個荀氏書院,對那些什麼子什麼子的,她到底開始覺得好奇。
朱砂、珍珠粉、野ju花、千日紅……研成粉末倒進純瑜的湯裏。嗬嗬,哥哥平常又要背這背那,又要跟爹爹上山采藥,還要偷跑去書院旁聽,好辛苦的。
這個特製的安神湯送你,保證一覺睡到明天晚上。不是每個當哥哥的都這麼好命有個懂得配藥的妹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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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氏書院再開講的時候,瑾素穿著純瑜的衣服,提著金漆食盒,晃晃悠悠地找座位。
“純瑜,這裏這裏!”
招呼她的,是荀氏書院裏有名的宗室才子,叫做文若的家夥。
才華橫溢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個超級帥哥兒。
超級帥哥也就罷了,偏偏性格還這麼nice。
可惜哥哥從沒跟她提過這個人。
瑾素空白了半秒,純瑜和她是龍鳳胎,本來就很像。今天又換了男裝,自然被錯認成他了。
“嗬嗬,你好你好!請問你是?”
“啊?”文若好笑地看著她,“你呀你,年紀輕輕就這麼健忘?”
這樣的笑容在窗欞間透下的陽光中實在有點耀眼。
瑾素平常在別人豔羨的眼光中從容自信慣了,此刻在他麵前,竟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荀彧看她傻站在那裏,幹脆上前去拉著她的手回到座位上。
這個陳瑜真好玩。他想。
他的朋友裏還沒有一個是這種background,又是這樣的翩翩佳少年,實在是令他好奇。
據說是醫藥世家的公子,難怪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草藥味道——不過很好聞。
“我是文若,荀文若。忘記了?”
“哦、哦哦,想起來了。在下穎川……”
“陳瑜,字純瑜。我可沒忘記呢。”
接下來,那個須發皆白的老先生在講些什麼,瑾素完全沒有聽進去。
休午的時候,學生們一個個拿了帶來的食盒,或在回廊上或在亭子裏,三五成對地用午飯。
瑾素一個人坐在一株桃花淡淡的樹蔭下,打開三層的金漆食盒,心不在焉地舉箸去戳裏麵的“食物”。
“純瑜,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一起吃吧。”
文若不知什麼時候從身後冒了出來,還沒等她回答,已經大大咧咧地席地坐在她身旁。
“還、還是算了……”
“純瑜”的反應好奇怪,“啪”地蓋上了食盒,起身要走。
文若:“咦?你不吃了麼?”
瑾素:“今、今天的午飯不合胃口……”
文若:“這樣啊……那我的跟你換好了!”
荀彧衝跟班的書童使了個眼色,左右架住瑾素,金漆食盒瞬間到了自己手裏。
“荀文若!!!”
也不理瑾素連姓帶表字地警告他,壞笑著開了食盒要夾裏麵的東西。
“喂,這、這是什麼?”
一秒鍾的僵硬後,荀彧舉著箸間夾的東西——燒得黑乎乎的微型四腳蛇(雙眼呈現叉子狀)問。
“嘔!!!”
架著瑾素的書童們撐不住,立時就轉身吐了。
而瑾素卻即刻進入狀態,這個啊,《本草》裏我有背過,去南山采藥時也有抓過:
“那是蛤蚧,又叫做守宮。你現在看到的這個顏色八成是我——咳咳、我妹妹燒它的時候加太多醬油——其實它本來的顏色應該是很漂亮的:銀白色的表皮上有很多朱紅色和寶藍色的球狀突起,而且那顏色可以隨外界環境不同而變化。還有這個眼睛,現在看雖然是兩個叉子,但其實沒有燒熟之前如同琉璃一樣剔透,而且是金色的……”
“陳、陳純瑜,你妹妹?!你家?!為什麼燒這種東東給你吃啊?!”
果然不一樣!荀彧驚恐地看著一臉平靜的“純瑜”,“純瑜”也正同情地看著他。
“嘖,聽我把話說完再問問題嘛!蛤蚧補肺氣,定喘止渴,功同人參;喜溫濕陰暗,怕寒冷、畏光。常棲息在石縫、樹洞及老房的瓦隙牆縫內,夜間才出來捕食昆蟲。它們是會叫的,叫聲“蛤”者為雄,“蚧”者為雌,‘蛤蚧’就是因其叫聲而得名的——麻煩你把它反轉過來一下……哦,這隻是雄的,應該是“蛤蛤”的叫才對!可惜已經熟了,不然可以讓它叫給你聽。關於守宮,有個傳說的,聽不聽?不說話當你想聽咯!這種小東西多是一雌一雄成對而生,如果不幸分散了,雌的那隻就會不停地叫,直到它們找到彼此。”
文若:“那要是找不到呢?”
瑾素:“這個……書上沒有記載。不過我想它會不停叫不停找,直到死去為止吧……”
文若:“挺通靈性的呢!”
瑾素:“是啊是啊,感動吧?通常我們抓它們的時候都是利用這個原理,先抓一隻做誘餌,另外那隻異性的就會自動送上門來!”
文若:“陳純瑜!!”
瑾素:“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盡量不吃這個了好吧?”
文若:“那、守宮砂的守宮,說的也是這個?”
瑾素:“荀文若!!”
…………
一個時辰以後。
微風輕揚,時而有桃花粉白的落英翩然而下,掉在樹下對坐的如玉少年頭上、肩上,兩人卻渾然不覺。
“那這個呢?”
“這個啊?這個更厲害了,叫做‘冬蟲夏草’,產於土藩和蜀地。那裏有一種飛蛾會將子產在土裏,土裏的幼蟲被地氣所感,就逐漸化生為草……”
“是不是真的啊?蟲化為草?”
“咦?你沒聽過‘腐草化螢’的典故?倒過來為什麼就不行!天地廣博,有很多事情你無法想象的——這個給你吃,可以補肺腎、止咳嗽、益虛損、養精氣……”
瑾素不由分說地夾起那段蟲子似的東西塞進文若嘴裏,文若先是一怔,繼而皺著眉頭開始咀嚼。
兩個鐵青著臉的書童又轉過身去:“嘔!!!”
瑾素白他們一眼:“沒用的家夥。”
文若嘴裏嚼著東西含混不清地說:“其實味道還好。”
“這個味道更好!”
“砰!”
隨著書院先生的怒喝,戒尺劈裏啪啦地打下來,瑾素坐的位置靠外,頭上肩上捱了幾下,火辣辣地疼。
“看招兒!”
文若急中生智地將那燒的黑乎乎的蛤蚧衝著先生的麵門扔過去,然後拎起金漆食盒拉著瑾素向書院外跑去。
“啊!!!”
跑出了好遠,還可以聽到先生的慘叫聲。
…………
“哈!”
跑出了書院,又轉過街角,文若才停下來,倚在在青灰色的磚牆上,一邊喘氣一邊笑。
“還笑!”純瑜將他拖過來不給他靠著陰冷的牆壁,“先生年紀大了,不給你嚇死才怪!”
文若止住了笑聲,但那笑意還盈在眼裏。
他抬手,指尖輕觸瑾素開始泛紅的額角:“他拿戒尺打你,你還這麼好心替他想?”
瑾素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見他瞳孔裏映著一個窘迫極了的自己,於是指著他手裏的食盒掩飾地笑:
“你還沒忘記拿這個?“
文若將那食盒轉過半圈兒,上麵赫然刻著“穎川郡陳氏”的字樣。
“先生知道是你的話,以後就別想來書院旁聽了。”
這句話說得瑾素黯然。
以後?純瑜或許還會來的,可我,怕是不能再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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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回到家的時候,迎上來的家仆笑著說:
“公子今天有什麼喜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