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部來了個老年人(2 / 3)

曾淩把兩間辦公室打掃得差不多的時候,吳衛星夾著大公文包進來了,這時離上班鈴響還有三分鍾。

“老曾,早啊。”吳衛星首先向曾淩打招呼,“到底是老同誌,責任性強,以前小龐總是在我後麵到的。”不知是算表揚還是算批評,曾淩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隻是機械地說:“吳部,你早。”吳衛星把公文包放在辦公桌底下的小櫃裏,然後從抽屜裏拿出兩張衛生紙,朝門外走去。

在車間工作的時候,曾淩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是跑生產現場,同工位上的師傅們打個招呼,了解一下第一手的情況,雖說進入了信息時代,這種方法顯得有些落後,但能在網上同領導交流的人畢竟還不多,特別在生產車間裏,麵對麵的交流還是相當管用的。

現在曾淩到組織部工作了,自然不必一早就去跑現場。他打掃完辦公室後,為自己沏上了一大缸子茶,這個茶缸子是他在車間工作時買的,是大號的瓷茶缸,大得幾乎可以裝得下一個熱水瓶的水。曾淩不喜歡用搪瓷杯,盡管很管用,也有很大的,曾淩總認為搪瓷杯一不小心就會打壞一小塊,破相了,但還能用,又舍不得扔掉,結果隻能是破杯子伴隨你一生。曾淩曾對人說過,用瓷杯子的優點,要麼是完好的,要麼是徹底沒用的,不能讓那些看看不入眼,又能湊合著用的東西老是伴隨著自己。

吳衛星從洗手間回來,手上還是濕漉漉的。

“老曾啊,這兩天你先把小龐留下來的資料熟悉一下,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心中也好有個數,過幾天上級來檢查或是領導上要找什麼資料,就靠你了,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問問小龐。”吳衛星用手指了一下兩個草綠色的鐵櫃子,“組織部的資料,全在這兩個櫃子裏,你化幾天的時間,全部理一下,要做到能隨時找得到。”吳衛星說完,走進了裏間,依然把門虛掩著。自然,外間由曾淩坐著,別人是不會徑直走到裏間去的,至於曾淩,也不會跑到裏間去同吳衛星湊近乎。

這個虛掩著的門,可以把上下級之間的關係描繪得維妙維肖,部長可以隨時觀察幹事在做什麼,而幹事則必須經過叩門,得到部長允許之後才可進入,至於部長在幹什麼,則是屬於“不該知道的就不必知道”一類紀律管束之中的事。

曾淩是做慣了具體事情的,他不會端坐在辦公桌前想上半天,構思出什麼藍圖來。既然吳衛星發話讓他熟悉一下資料,他便把那個草綠色的文件櫃打開,把小龐留下的資料一包包地拿出來。

盡管文件櫃是關著的,可資料上還是積了不少灰,可見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人來動過這些東西了。按照曾淩的工作習慣,是先熟悉情況,再提出主張,他來到這裏,首先是了解這裏的現狀,他對這裏的一切者都感到新奇,甚至還有點神聖感。

小龐的工作是很仔細的。資料整理得很規範,有目錄,有摘要,可對資料的本身,卻說不出到底還有多少用處。曆次黨代會的決議,從草稿到修改稿到最後的定稿都完整地保存著,再有就是曆次黨員民主評議的個人小結,小組評議會記錄等等,從資料的角度看,是很完整的,但幾乎說不上能派上什麼用場。要說有用,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其中的某個人以後成了大人物,他當年的小結評議記錄便成了文物,到那時就價值連城了,還有一種可能是其中某個人出了問題,這些原始資料也可以為記者們提供炮彈。除此兩項以外,這些資料是沒有多大用場的。

曾淩把這些資料袋一個個抹去灰塵,小心翼翼地打開,看個大概後,又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後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作了摘要。

還有一些資料是基本上沒有用的,但誰也下不了銷毀的決心,象發展黨員時開群眾座談會的記錄啦,支部審批大會的紀要啦,曾淩當過多年的黨支部書記,知道這些東西既不要進本人材料,也算不上文史檔案,但既然基層把這些東西交到了組織部,組織部也就隻好保存著,其實真到了要找的時候,誰也說不出放在哪兒了。

同這些看來神聖,實際無用的東西打了半天交道之後,曾淩也有點感到疲倦了,當然這種疲倦不同於在生產一線加班加點後的疲倦,而是一種出自內心的疲倦,各種文字在眼睛前轉,從字麵上看都認得,但又說不清表達了什麼意思,腦子裏一片亂哄哄的。他走到廁所裏,用涼水洗了把臉,腦子似乎清醒一點了,又坐到辦公桌前,一包一包地理資料。

曾淩拿過一個薄薄的檔案袋,袋子上沒有名字,起先以為是空的,但負責的他還是把袋子打開看了看,裏麵有三張薄薄的報告紙,是一份用端正而漂亮的鋼筆字寫的入黨申請報告,報告末尾的具名竟是“李雪舟”。

李雪舟是這個廠的高級工程師,在廠裏也可算得上是專家級的人物了,曾淩同他認識,但也沒有太多的交往。至於李雪舟的入黨申請報告會特別引起曾淩的注意,是因為他清楚地記得,為了這份入黨申請報告,在廠裏引起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李雪舟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畢業生,在五十八歲提出了入黨申請。本來麼,一個在廠裏頗有成就的專家要求入黨是一件好事,組織部也曾在年度工作小結中以此為例來說明自己的工作是很有成就的。不過,根據慣例,在本人提出入黨申請後,一般要一年以後再考慮發展的事,李雪舟盡管是專家,但還在這一般之中,沒有達到破例的級別。

一年以後,組織部開始考慮發展李雪舟入黨的事了,可是誰也說不出李雪舟的入黨申請報告放到哪裏去了,研究所黨支部說是交組織部了,組織部說是特意送給黨委領導看了,黨委領導說是看後退組織部了。吳衛星讓研究所黨支部找李雪舟談一次話,讓他再寫一份入黨申請報告,並以一年以前的時間落款。

李雪舟是個極其聰明的人,盡管支部書記很講究說話的藝術,李雪舟還是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這位老知識分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沒有重寫入黨申請,而是提出了參加民主黨派的申請,並在半個月內辦完了參加民主黨派的全部手續。

李雪舟參加民主黨派的直接動因是什麼,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大家心裏都是明白的。為此,邱書記在黨內會議上對組織部和研究所黨支部提出過嚴厲的批評。當然,參加民主黨派是合法合理的選擇,在公開場合也不好說什麼,內部批評一陣子也就過去了。曾淩當過支部書記,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是有所了解的,他拿起這份報告,輕輕地叩了叩裏間辦公室的門。

“進來吧。”吳衛星頭也沒抬,應聲著。

“吳部,李高工的入黨申請書被我找到了。”

“哦?在組織部?看來當時研究所黨支部沒有記錯。”吳衛星漫不經心地說。

“不過,現在找到,也沒有什麼用了,李高工早就參加民主黨派了。這份報告在我們這兒,唯一可以證明的,就是這件事的責任確實在組織部而不在研究所黨支部。老曾啊,你現在是組織部的人了,應當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件事。”

吳衛星的這番話,曾淩是聽得懂的,讓這個秘密永遠保持下去吧。當然,最好的辦法是把這個報告放入粉碎機,但曾淩沒有這樣做,他把報告放回了那個沒有任何標記的檔案袋,放在一個除了他以外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曾淩將李雪舟的入黨申請報告保存好以後,總覺得是一塊心病,就象是窺視到別人的隱私又被人覺察了一樣,而吳衛星並沒有什麼變化,依然是按時上班下班,除了開會以外,大部分時間在他那部長辦公室裏看著什麼,寫著什麼,隻是在吃午飯前後,才踱到外間來,同曾淩聊上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

“工廠裏的事,就是這麼回事,到機關來了,看到的事情也多了,有些事,我也知道不那麼合理,但曆來都有是這樣辦的,你要改變它,也沒有那麼容易,有的時候,也隻能是眼睛睜睜大,嘴巴閉閉牢,不承擔什麼責任也就完了。”

對於吳衛星,曾淩一向是當上級來看待的,即使曾淩在當黨支部書記的時候,也把總廠來的部長看作是上一級組織的代表,他們之間沒有私交,也沒有什麼不愉快,純粹是一種工作關係。這是曾淩的處世之道,他與任何人都沒有過密的私交,特別是在同事之間,他同哪個都合得來,同哪個都可以合作,同哪個都沒有私人交情,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無論在哪個部門,都有一批朋友,也多少可以聽到一些客觀公正的話。

吳衛星的這番話的潛台詞曾淩是明白的,但他並不同意吳衛星的觀點。曾淩向來認為,辦事就得認真。但自己初來乍到,也不好同他辯什麼,隻是不知可否地哼哼哈哈宕塞了過去。

吳衛星進裏屋辦公了,曾淩還是在外間整理櫃子裏的材料,雖然有點乏味,但這也是本份工作,還得耐著性子做下去。

到了十點半光景,組織部的門被推開了,先是探進一個女孩子的頭,朝裏麵張望了一下,說了聲“曾書記在這裏呢”,接著一下子擁進來五六個穿工作服的人。

“曾書記,我們給你送喜糖來了!”

在這個廠裏,人們對幹部都習慣以職務相稱的,盡管曾淩已經不是支部書記了,可人們還是這樣稱呼他的,其中絕沒有嘲諷的意味。

“是誰有喜事?”

“讓小不點自己坦白吧。”人們擁著剛才探頭進來的那個女孩子。

“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呀。”

“我想事情辦得簡單些,不驚動廠裏的人了,第一天上班就來坦白了。”

那個被叫做小不點的女孩子,是不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回城知青子女,在鑄工車間當行車工,由於她的特殊經曆,沒有少得到過曾淩的額外關照。

“曾書記,好幾天不見你了,我們大家都挺想你的。”

“我也挺想你們的,過幾天到車間來看你們。”

吳衛星聽到外間吵哄哄的聲音,探出頭來看一看,也不打招呼,馬上又把門關上了。曾淩已經覺察到,這裏不同於車間辦公室,他也發覺了吳衛星的不悅。

曾淩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包煙,對大夥說:“謝謝大家來看我,我請大家抽支煙,不過,要由新娘來點,怎麼樣?”

曾淩是不抽煙的,但抽屜裏也時常會放上包煙,這是為了便於同職工溝通用的。他帶著五六個人走出了組織部。到設在九樓走廊末端的吸煙室裏聊了起來,組織部又恢複了以前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