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汽車在路上已經顛簸了快整整三天。一路上，肖海明不知嘔吐了多少次。吐得他是兩眼冒金星，吐得他是有氣沒力，肚皮裏頭是裝不得任何食物。好在他還能保持著坐的姿勢，再看其他人，幾乎是橫著躺著的了，身上的大紅花早被各自收進了軍用帆布挎包裏頭。就在傍晚時，緊靠在車箱幫上昏昏沉沉的肖海明突然被一陣喧天的鑼鼓聲給驚醒了。他趕緊扶著車幫站了起來，看到汽車正緩緩駛向一個村子，路的兩旁站滿了歡迎的人群。有駐軍解放軍，也有當地的村民。肖海明立即叫同車的新兵起來，然而隻有那麼三四人掙紮著像他一樣扶著車幫站了起來，其他的人也僅僅隻是免強的坐了起來。
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一個地處川東南接近貴州省、雲南省，叫做塢家壩的小鎮。
塢家壩這地方離肖海明的家鄉不太遠了，能通汽車的路到此為止。
在駐軍解放軍和當地老百姓的熱情的接待中，肖海明是吃得飽飽的，在用木板和圓木建造的簡易營房裏睡得美美的。在夢裏他夢到了母親，夢到了雖說見過麵卻從無記憶的父親、二姐和三哥，還夢到了山大叔。
一陣嘹亮的軍號聲劃破了山村的寂靜。
新兵營房裏頓時像滾燙的油鍋裏滴進了幾滴水炸開了鍋。隻聽見這邊才罵道：“龜兒子！老子的帽子不見。”那邊又有人罵道：“日媽喲！那個龜兒子抓了老子的褲子？”肖海明按照在招兵處的培訓訓練，快捷的先戴上軍帽，後穿上衣服，緊接著穿上褲子，再套上鞋子，糸好鞋帶和腰帶跑步出了新兵營房。
新兵中，肖海明是第一個站在土操場上，此時東邊的山脊梁子上才翻魚肚白，可以看得出來，今天是個萬裏無雲的大晴天。這操場以其說是操場還不如說是個山凹子。肖海明滿以為他應該算是動著麻溜的了，但看到操場老兵們早已著裝整潔，整齊劃一的列好了隊。再看看陸續跑向操場的新兵們，不是拉錯了衣服就是穿錯了褲子。最讓肖海明感到好笑的是有的把衣服穿倒了，甚至有那麼幾個新兵是鞋子沒穿，腳上套著棉布白襪子跑了出來。
新兵們好不容易才排成隊列，而且站得像是一條遊動的蛇，彎彎扭扭，相互之間看到這滑稽樣是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笑夠了沒有！”一個軍官模樣的解放軍操著一口北方話，氣勢逼人的大聲說道。頓時，整個新兵隊伍變得鴉雀無聲。
肖海明見這軍官模樣的解放軍長著漆黑的臉，臉上長著東一顆西一粒稀疏的麻子窩窩，在左邊的臉上有一條拃來長的疤痕從麻子窩窩中橫穿過去。又粗又濃的眉毛下一雙像胡桃一樣又圓又大的眼睛，一顆獅子大鼻和一張薄唇大嘴巴。再加之人高馬大的身材，活像是金剛一般，整個的看起來是凶神惡煞，威風凜凜。
“同誌們！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新兵隊伍中立即出現了四川口音“一（幺）二（肋）三（山）……”的報數聲。
“現在開始點名。肖海明、王國勝、錢家寶……”
“到！”“到！”……
“稍息！首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李振東，十八子李的李，振！就是振興中華民族的振，東！就是東方的東，山東的東。我是山東人，用山東老家的話來說，就是俺是山東‘銀’。今年四十有三，是大家夥的連長，是你們的老兵。我是一個粗人，在我肚子裏絕對找不到墨水的影子。說話水平不怎麼樣！但我還是得說，你們給我聽好了，在人民軍隊裏官兵一致，一律平等。這個平等是說大家在思想上、生活上、人格上、尊嚴上、工作上的平等。在組織上徐指導員是領導，是我的領導，必須聽他的。指揮打仗我是連長，必須服從我的命令，聽從我得指揮。在三個月的集訓中，我在此要求！一、大家嚴守軍紀，講團結，講互助；二、打仗的時候絕對服從命令，絕對不允許貪生怕死，但必須掌握保護自己的本領；三、每一個合格的戰士必須視手中的武器為生命，必須用心去愛護。故意損壞槍械嚴懲不怠。集訓期間，配發槍械除值勤人員外，一律由隊部統一管理，違返者嚴懲不怠；四、必須克服地方語言中不良的東西。首先是四川兵，絕對不允許在同誌之間開口閉口就是錘了、龜兒子、日媽喲的。靠訴你們，在部隊裏大家給我起了一個綽號，叫做‘黑旋風’！你們知道黑旋風李逵嗎？他是水泊梁山的好漢，疾惡如仇。李逵姓李，我也姓李，李逵是山東人，我也是山東人。希望你們不要犯任何錯誤，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麵。看看你們今天早上這個亂七八糟樣子！看了就叫我冒火！念在你們是新兵蛋子，這次我就放你們一馬，下來了給我勤學苦練。我把醜話說在先，家有家規，國有國法，軍有軍紀。在解放軍隊伍裏就是穿要有個穿樣，站要有個站姿，走要有個走勢。三天內誰再出現旯裏旯旮的，我黑旋風可以為他單獨開小灶。好了！我就拉七雜八的講這些。下麵請徐指導員講話，大家歡迎！”
聽完李連長的訓話，肖海明在心裏頭不由得喑自歎道：“龜兒子的！人長得凶，說話的聲音好像打炸雷一樣的凶，‘開小灶’是啥毬意思？”
沒等肖海明再繼續想下去，隻聽一個深沉渾厚的聲音說道：“同誌們好！首先我代表全連幹部、戰士歡迎各位新戰友的到來。從今天起，你們就要接受革命軍隊的教育和培養，就要麵對血與火的洗禮。你們是人民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不同於國民黨反動派的軍隊，更不同於土匪強盜。不同在什麼地方呢？不同在你們是中國**領導的軍隊，不同在你們的使命是消滅一切剝削階級和反動派。不同在你們將成為一支有組織紀律、有鋼鐵意誌，能征善戰、威武不屈，為人民的利益、為新中國的建設發展保駕護航的堅強隊伍。這就需要大家刻苦學習文化知識，刻苦練習殺敵本領，磨練革命意誌，多殺敵人，為人民為新中國建功立業。李連長說得好，要多殺敵人不僅要苦練好殺敵本領，而且還要苦練不被敵人所殺的本領。我在這裏明確的告訴大家，李連長是全軍有名的戰鬥英雄，在淮海戰役中創造了一人炸毀兩輛坦克，隻身一人消滅和俘虜國民黨軍一個排的全軍曆史最好戰績。李連長多次身負重傷，但每次閻王都不敢要他，他臉上的傷疤就是四五個敵人圍著他拚剌刀時留下的。有的說他是命大福大，我要鄭重的告訴大家，不是李連長命大福大，而是李連長對黨和人民的忠誠，是李連長有一身過硬的殺敵本領和保護自己的真本事。你們是新戰士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千萬記住！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子彈是不分好人壞人的。你們絕大多數來自工人階級家庭，根正苗紅。在你們當中就有肖海明同誌在入伍前就立下了大功，希望你們麵對著槍林彈雨時不要辜負了工人階級家庭這個光榮稱號。在解放軍隊伍裏，朱總司令、劉鄧首長和賀龍首長就是你們四川人。現在我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我叫徐昌盛！家在山西省，上過幾年學，看過幾本書，識得鬥大的幾個字。從今天開始，軍事功課由李連長培訓，文化理論知識由我負責培訓。今天我的講話就到此為止。”
就在點名的時候，肖海明注意到在李連長的身旁站著一位歲數在三十五六，瘦高個兒，身板子像竹杆子一樣筆直，服裝穿得是整潔整齊。一張刮得青亮的方臉上架著一副左邊斷了腿的眼鏡，脖上凸出的喉結長有黃豆大的一顆黑痣。黑痣上長著一撮黑毛，說話時黑痣隨著喉結上下溜動，叫人看著是有點怪怪的。說話時總喜歡用左手往上抽眼鏡，右手不停的在空中揮來揮去。
肖海明還看到，當徐指導員說到李連長的戰鬥事跡時，李連長故意大聲咳了一聲嗽，示意徐指導員不要再講他了。然而，當徐指導員提到肖海明時，盡管肖海明的臉上是靦腆的，但那雙眼睛裏卻藏不住得意的光芒。
“全體立正！下午的任務是文化課。士兵肖海明同誌留下，其他人員解散。”新兵們第一次接到了李連長的命令。
肖海明此時的心裏就像七八隻在井裏頭打水的水桶，七上八下忑忐不安。不知徐指導員和李連長叫他是為啥事，隻得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倆屁股後麵朝連隊部走去。
肖海明右手裏正攥著一支“英雄”鋼筆，左手抬著一本“紅旗”筆記本，和一幫子新兵們圍座在操場旁一棵四五人才可合抱得過來的青香樹下，聚精會神的聽著徐指導員講課。在他們的周圍還站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些村民，不時的還會從他們之中傳來嘻鬧聲。肖海明隱約聽到有人在說：“瞧這些娃子！真是城裏大地方來的。龜兒子的！生的是白白淨淨，長得是一個比一個俊。尤其是那個個子最小的，日媽的比我們村裏的女娃子還漂亮。”
鋼筆和筆記本是剛才連隊通訊員進來按每人一套發給的，而且鋼筆裏頭已經灌滿了墨水。在徐指導員的身旁豎著涼席大的一塊上過黑漆的木牌子，上麵用粉筆工工整整的寫著“中國**萬歲！”幾個大字。
“……中國**成立於1927年7月1日，中國**是個什麼樣的黨呢？中國**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是中國各族人民利益的忠實代表，是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領導核心。它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毛主席思想作為行動指南。最終的目標是實現共產主義的社會製度。”徐指導員邊說邊用粉筆在黑板上刷刷的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