蛭篇 成家——如影相隨 十、十一、十二(1 / 3)

牛潭箐對肖海明來說已不是什麼陌生之地了。對於前次沒能看到天然大煉鋼鐵的大爐子產出成千上萬噸鐵來的事,肖海明始終感到是一種遺憾。而現在,最讓他牽掛的人就是愛喝兩口酒,永遠是個大忙人的羅大爹了。

然而,就在下午三時左右,肖海明他們才跨進牛潭箐生產大隊寨子口時,就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怪事。肖海明他們隻見一群人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向他們的方向走來。待走近,肖海明見走在人群頭,一個麵黑肌瘦的人向他喊道:“肖幹部!老朋友又見麵了。”肖海明定睛看了半天也沒想起是誰?頓時陷入了一種難堪之中。恰好這時隻聽旁邊的人說道:“這是公社老陳書記!”

肖海明打心眼裏不想信眼前這位又幹又瘦,深陷的兩個眼窩裏藏著一雙像是被啄得羽毛橫飛,鮮血淋淋,垂頭喪氣鬥敗了的公雞,無精打采眼睛的人。就是曾經意氣風發,雙目如同兩匹奔馬,說話總喜歡一隻手叉腰,一隻手在空中揮舞的公社書記。不僅好奇的問道:“是不是你家死人了?”肖海明話才出口,才發現自己把話講錯了,因為看得出公社書記滿臉的不高興。

“咳!一言難盡。走!到大隊部坐座。”公社書記心情沉重的說道。

到了牛潭箐生產大隊大隊部,公社書記把一切都告訴給了肖海明他們。

自肖海明走了以後,牛潭箐生產大隊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

那座山凹子天然大煉鋼鐵的大爐子,經過了整整二十五天的燃燒,一丈多高的熊熊火焰終於熄滅了。準備出鐵那幾天,縣委書記親臨現場指揮。他陳書記協助指揮著幾百人的社員隊伍,不分白天晝夜的從一公裏外的一條小河溝裏挑來水。再由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們把挑來的水,一桶一桶的潑向還在竄動著火星子的天然大煉鋼爐。就這樣幹了四天,好在又連續下了幾天的大雨,直到看不到一絲一縷火煙子了。縣委書記才親自對出鐵先鋒隊隊長羅大爹下達了出鐵令。

讓人沒想到的是,鐵礦石經大火煆燒後,不僅變的堅硬鋒利,而且燒結成塊。小一點的至少也上幾百公斤,大的起碼在千公斤左右。社員們憑著一腔熱血,僅靠著雙手用鎬子、錘子和鋼釺硬是把那似鐵非鐵的玩藝兒給敲打開了。又靠著雙肩和有限的幾頭牛的拖掙,拚著命的把那一坨坨,一餅餅鬼死重的東西搬出山凹子,再運回到大隊部大煉鋼鐵堆放場。

在出鐵的時候,掛破手腳,或是砸破腳手那是很平常的事。就是沒了個把手指或腳指什麼的,也不是啥稀奇事情。但誰也沒想到的是,大煉爐成堆成塊的鐵並不實落。有的地方看似非常堅實,可在敲打破碎時,經常會“嘩啦”的一聲坍塌陷下去。因為這樣,也就有了好幾位優秀的社員同誌不是砸斷了手,就是壓斷了腳。也正因為如此,身為出鐵先鋒隊隊長的羅大爹總是要事先獨自一個人,抬著一根兩米來長,鋤頭把了那麼粗,約有個十五六公斤重的大鋼釺,走在最前麵敲敲戳戳。就這樣算是平安的眼看著出鐵快接近了山凹子的底部。誰曾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羅大爹出現了意外。

說到這兒時,公社陳書記眼圈子發紅了。懸著一顆心的肖海明隻見他站了起來,朝掛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畫像的地方走去。又見他畢恭畢敬打開了,擺放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畫像正下方的一個木匣子,拿出了一坨用紅布包裹著,讓肖海明眼熟的東西。那不是羅大爹引以為驕傲和自豪的“吸鐵石”麼?

“唉!”書記長歎一聲,把吸鐵石遞給肖海明後,心情沉重的繼續告訴肖海明他們。縣委書記走後的第二天,那是一個太陽火辣辣的中午,才吃過午飯,閑不住的羅大爹跟旁人開了兩句玩笑話,向他陳書記打了一個招呼,又抬著他那根沉重的寶貝鋼釺向山凹子底部走去。就在大夥要動身幹活時,就聽從山凹子下麵傳來一聲慘叫。大夥兒奔下去時,看到了一幅慘不忍睹的景像。隻見羅大爹站的地方塌出了一個一人多深的大窟窿,羅大爹被坍塌下來的大鐵塊砸的不成人樣子了。羅大爹的頭被砸出了腦漿子,血糊一團。拿著鋼釺的那隻手,從胳膊處被齊刷刷的給砸斷,但那隻斷手仍緊緊的握住鋼釺。

公社陳書記說著說著,流下了不知是悔恨還是內疚的淚水。肖海明看著手中那坨沉甸甸的吸鐵石,似乎從那吸鐵石裏跳出了一股巨大的魔力,緊緊的吸住了肖海明的心。羅大爹孩童般天真的笑容,粗獷豪爽的笑聲,那畫麵一幅接一幅的被吸鐵石給“吸”了出來。肖海明心中的酸楚已被吸鐵石給“吸”了出來。不僅眼中湧出了熱淚,而且腸胃中的酸水也給“吸”得是翻江倒海。

不難想像,肖海明此時的臉一定是張十分難看的臉。

但肖海明仍不知道早上是在為誰送葬?

中午的午餐,吃過後叫肖海明和他的小組成員永世不忘。那是一大土盆又黑又粘糊,就像稀牛屎一樣的怪東西。不用說吃,就那股臭味兒聞起來就叫人惡心。看到公社書記若無其事,狼吞虎咽,眨眼功夫就吞下兩土碗的樣子,肖海明帶頭往嘴裏扒了一口。還沒咽下,肖海明就感到腸胃在扭動,直想嘔吐。在他的強忍下,終於還是給他吞咽下去了。允許是肖海明吃第一口痛苦的樣子太嚇人了,其他隊眼望著土碗裏的東西是麵露難色,一動不動。

當肖海明憋足勁吃了一碗時,他的小組隊員在無可奈何中勉強動起了嘴。這時,肖海明向公社書記問到了早上是咋回事?肖海明話音剛落,就聽公社書記激動之下難掩氣憤的告訴他們:牛潭箐因為有鐵礦石,就被上頭定為大煉鋼鐵專業生產大隊。吃的糧食、豬肉和其它菜蔬統統由上級調撥。田裏的莊稼幾乎沒人去收,差不多都腐爛在田地裏。這還不說,種植節令到了時,因為有上頭的調撥,大夥兒完全不用為大吃大喝發愁。再說生產大隊大煉鋼鐵運動正幹的熱火朝天,轟轟烈烈男女老少齊上陣,誰還會想到種莊稼這碼子事上。結果,田地又被荒蕪,長出了一人多高的雜草。

公社書記突然壓低喉嚨悶聲悶氣的說道:“想不到的是今年年初,上頭就一粒糧食也不給調撥了。肖幹部!你想想,一千來號人一夜之間就沒了糧食,這是一個啥局麵喲。我剛知道這事時,急得我是好幾宿沒合眼,眼眶國(眼角)直長小膿胞,嘴裏直冒大漿泡。”肖海明終於拿出他的“春耕”牌香煙一人發了一支,這時才看到有的隊員土碗裏的東西隻隨便動了一小點。公社書記繼續告訴他們。他跑到縣上反映牛潭箐生產大隊的情況,結果挨了縣上一頓狠批。批他是思想反動,汙蔑“大躍進”運動。意識落後,是純粹的小農經濟舊意識。最重要的是反映情況不屬實,是在歪曲事實。到處都在唱凱歌,隻有吃得撐死的,根本就沒有餓死的。他是在唱“大躍進”運動的反調,並當場就宣布撤掉他公社書記的職務,參加“大躍進”培訓班。就在他去縣上報到學習之前,利用最後的權力,從幾個生產大隊,收集調來了約二十來噸七雜八雜的救命糧食。待他把這批救命糧食交給為人忠厚耿直,德高望重的牛潭箐生產大隊老會計手裏時,又千叮萬囑後才到了縣上。這一去就是近三個來月。待他恢複職務從縣裏回來時,到了公社裏才知道牛潭箐已經餓死了近百十來號人。餓死的人裏就有老會計的雙親和兩個娃。

說道這裏,公社書記痛苦的用雙手捶打著腦袋,早就是泣不成聲。肖海明趕緊掏出“春耕”牌香煙遞到了公社書記麵前。公社書記邊用又破又髒的衣袖抹著眼淚,邊用另一隻手接著香煙。嘴裏頭繼續說道:“肖幹部!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大實人,大好人我才跟你說這些話。你不會把這些話傳出去吧?”聽了書記的講述,肖海命此時心中早不知是啥滋味了,隻感到嗓眼發硬發澀發癢,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狠勁地點了點頭。

“唉!”公社書記又長歎一聲繼續告訴他們。他從縣上回來在公社裏在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昨天的早上就急匆匆趕到了牛潭箐生產大隊。但還是來晚了一步,生產大隊的老會計就在前天晚上給活活的餓死在倉庫的糧堆旁。

肖海明他們聽到這話後又是大吃一驚,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有人餓死在糧堆旁呢?公社書記大概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惑。公社書記頓了片刻,在充滿敬意的眼神中,提高了顫抖著聲音,激動的繼續告訴肖海明他們。

盡管他是一路小跑著,但趕到牛潭箐生產大隊時也是快接近中午。還沒到寨子口,就聽到寨子裏,從大隊部那兒傳來了人群的悲嚎聲,這悲嚎聲讓他心慌起來。因為按現在這種餓死人的事,幾乎隔三差五天的就要發生一起,誰家餓死個把人也不至於如此那麼多的人在嚎啕。等到他從嚎啕大哭的人群中擠到前麵一看,腦袋瓜就象被狠狠的敲了一悶棒,整個大腦嗡的一下就覺得天旋地轉。因為他看到大隊部會議室裏,躺在一塊薄門板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老會計。瘦的皮包骨頭不成樣子的老會計屍體旁,跪著一圈哭得死去活來的人。裏麵就有生產大隊長,還有老會計的大兒子。

當天,生產大隊長就告訴我,老會計管著倉庫,在分配糧食上從來不多占多拿。他爹媽餓死的時候,生產大隊長就跟他悄悄說過,讓他適當多拿一點。沒想到老會計反過來教育生產大隊長,說:“人活著就是講個誠實。既然書記相信我,既然大夥兒相信我,我就不能做昧良心的事。再說我老父母親已經七老八十的了,這點糧食還是留著給娃娃們。”沒過多久,老會計的小兒子和大孫子前後著幾天又給餓死了。生產隊長實在看不下去了,挨家挨戶的東討一點,西要一點,好不容易湊得個三四公斤糧食。肖幹部!你們想想,幾乎家家都有餓死的人,討這點糧食,生產大隊長容易嗎?想不到老會計知道後,痛罵了家人一頓。又把生產大隊長要來的那點糧食用秤秤過後,到進了倉庫裏。在當天分口糧時,老會計按生產大隊要來的那點糧食做了平均數,每家都多分了一點。老會計為了不讓老鼠偷吃糧食,竟然搬到倉庫裏頭睡。老會計的大兒子還跟我說,按規定應該分給他的那份糧食,老會計就從來沒有拿到過。他幾乎就是靠觀音土和草草根根維持生命。老會計的大兒子還說,就在他爹餓得快不行了的時候,還對家裏的人說:“人要硬著骨氣死,千萬不能讓別人戳著背脊骨生。”

公社書記低沉沙啞著訴說完老會計的事後是抱頭痛哭,肖海明也忍不住淚水順著疤痕流趟下來。而那幾個工作隊員聽後,難過得埋著頭把各自土碗裏的東西全吃幹淨了。

沒多時,公社書記眼裏閃出堅定的目光說道:“肖幹部!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是個罪人,是個大罪人呀!……不管我犯多大的錯誤,那怕是把我抓去殺頭,我也要橫著給社員們找條生路。我在縣城裏看到,有的外地人在縣城裏逃荒是開著生產隊上的介紹信。盡管縣上三申五令絕不許這樣做,誰開這個頭就抓誰去坐牢。小貓小狗都要逃條命,何況還是人?我想好了,以其坐以待斃,不如尋條生路。我下午就召開生產隊長大會,宣布給社員們開證明。一切責任我一人扛住,大不了頭掉了也隻是碗口大的一個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