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耿老漢昨天晚上一宿都沒有睡好覺。他翻來覆去,思緒萬千。心想:在這個餓死人的年頭,家家都各自各的過日子,各自個的保自己的命,有誰肯拿出錢施舍外人呢?照一般的情況,到人家門上要飯,給你一塊冷餅子、涼饅頭就不錯了。像這位不同尋常的東家把自己這個素不相識的外鄉人當人看待,又是買房,又是租給地種,真是有著菩薩一樣的心腸,難以找到的好人。而自己年老無能,手裏沒有一個錢,小玉又年小無知,拿什麼東西來擺平這天大的情誼呢?拿怎樣最好的禮物來感謝報答人家呢?
小玉和她爹一樣,也是徹夜未眠。她想:別看這位恩人樣子凶凶,還色相兮兮,像是富家紈絝子弟。那天剛見麵時,認為他是一個貪色的財主。而後麵看他的所作所為,真是出人所料,與其相反。感到真是錯怪人家了。人家家裏這樣的富裕,要娶個什麼樣的老婆沒有,咱窮得這樣,難道能看上咱?窮富有別,相差懸殊,身份不同,根本不是門當戶對,恐怕你死皮賴臉的跟著人家,人家還不稀要咱呢!
小玉又想:看他的年紀約有四十開外,肯定是一個有妻室的人。腦子裏瞎沉思,如果他現在還打光棍那多好?歲數比我大個三十歲、二十歲的也無所謂,我也在所不辭地嫁給他,做他的年齡不相仿的老婆。
李老漢見天色朦朧,已接近拂曉,忙穿衣下炕,準備洗洗臉,掃掃地,掃掃院子。此時的小玉已經梳洗完畢,正要燒火做飯,聽到外麵門響,慌忙出去開了街門。
“叔叔您早!小玉這廂有禮了。”小玉開門一看,見是恩人進來,忙打了一個萬福,畢敬畢恭地說,“叔叔!您來可有事?”
“別叔叔、叔叔的,這樣聽起來太俗氣。我今年剛滿四十二,覺得還不算老,叫大哥就行。我以後就叫你小妹妹,咱倆兄妹相稱,叫起來順口,聽起來悅耳,那有多好!”假善人糾正說。
李小老漢見小玉已領著假善人進來,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握了握,滿臉堆笑,十分熱情地說:
“老弟,大清早天怪冷的,快上炕暖和暖和,炕還挺熱……”
“剛才我和小玉說了,咱們改改輩份,我這個人從來不愛爭大輩。往後啊,你就叫我大侄子,我稱你伯伯,至於小玉,我當然得叫她小妹妹啦!您看好不好?您覺得行不行?”假善人笑臉望著李老漢,用商量的口氣說。
“哪合適?”李老漢疑惑不解地說,“我看咱倆歲數我比你大不了幾歲,我這個人也不喜歡輩大,我還是按規矩叫你老弟吧。”
“不用!不用!已經定好的事情,不要再更改了。”假善人執拗地說,“我這個人你是不摸脾氣,我是喜歡直來直去,說一不二。既然話出了口,那就一錘定音,我看就這樣叫吧。”
“那恰當?”
“再恰當沒有了,你叫我大侄子,我叫你伯伯,小玉叫我大哥,我叫她小妹妹。這樣叫,天經地義,理所當然,難道您看不好?”假善人轉過臉又對小玉說,“小妹妹,你說是吧?”
小玉聽了,激動不已,她上前一手拉著假善人,一手拉著李老漢,眼裏噙著興奮的淚花,對假善人嫣嫣一笑,又轉臉望了望爹,一語雙關,話裏有話地說:
“俺有了你這樣一個心地善良、助人為樂的好大哥,你有了俺這個知恩必報的情妹妹,還有俺爹這個好伯伯,咱們像一家人一樣,親親熱熱,團團結結。你以後就是俺和爹的靠山,這棟房子是俺和爹的避風港,也是你大哥常來這裏暖和的熱被窩……”
這樣相互寒暄,客套了幾句。待吃過早飯,假善人便與李老漢,還有小玉一起又是拾掇屋子,又是打掃院子,又是安置桌凳。並提前幾天,親自出馬,到觀裏大集買回了鋤鐮鍁钁和生活用品,還請回幾張《天官賜福》、《麒麟送子》、《三星高照》和大胖孩子等等的年畫與小玉一起貼好。假善人是過來的人,知道居家過日子需要的東西,又買回被褥、枕頭、鍋、碗、瓢、盆。並特意給小玉買來一些女人平常必不可少的東西,像梳子啦、鏡子啦、香粉、雪花膏啦,還有眉筆、胭脂紅、香水啦,都一一擺在桌子上。
忙活完畢,屋內煥然一新,屋外大有變樣。從外麵看,房子雖經百年風雨滄桑舊了點。買時圖的是省錢。但屋子裏麵,經過這一精心打扮,卻非同昔比。隻見炕上鋪蓋疊得整整齊齊;地下桌、椅擺得有條有絮;臉盆、香皂、手巾一樣不缺;院內各種家具也是放得井然有序。
把個李老漢感動得淚流滿麵,不知說啥才好。小玉呢!也像遇到了救星那樣,跪下來就要磕頭,並不住地說:
“謝謝大哥!謝謝好大哥!你真好……”
“使不得!使不得!”假善人趕忙上前拉起小玉說:“謝什麼?大哥幫你辦這點微不足道的事情,是份內的事,這是應該的。”
“哥哥,你真是天底下最可愛的人。”小玉聽了假善人的這番慷慨陳詞,一時激動萬分,有點身不由已,順勢倒在他的懷裏,眼噙淚花,喃喃地說:“哥哥真心實意幫助我們,您的大恩大德叫我這個做妹妹的怎樣報答才好?”
“好妹妹,有哥哥在,我會讓你們爺倆過上好日子的。”假善人此時此刻也興奮異常,心潮澎湃,一時急手挖腳,難以控製自己。他緊緊抱住小玉,用嘴親了親小玉的臉,又用手試了拭她已流出眼角的淚,感慨地說,“小妹妹!你爹就是我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雖然我們以前素不相識,但今天,我們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妹妹哥哥手相牽。你親我來我愛你,情深似海意綿綿,天若有情鴛鴦配,就讓你爹引紅線。”
臨走時,假善人從衣兜裏拿出幾錠銀子交給小玉說:“這錢你和爹零花用,不要太仔細,上集買點有營養的東西補補身體,看你們爺倆瘦的。花完和我說一聲,我家裏錢有的是。至於地嘛!保證不耽誤你們明年春種。”
打那以後,華西村成了假善人的一塊心思,而小玉呢?更成了他每時每刻無不掛念的心頭肉。他吃著飯,幹著活,走著路,或者做著夢都在惦念著小玉:飯吃飽了沒有?覺睡足了沒有?炕燒熱了沒有?窗戶不透風嗎?門關的嚴實不嚴實?你睡覺時驚醒嗎?不會有流氓爬牆頭進去調戲你吧……
因此,假善人總是尋個理由,找個借口,三天兩頭,隔三差五到華西村,溜到小玉家,見麵就問長問短,問寒問暖。真像親哥哥關心親妹妹,像情郎疼愛沒過門的俊媳婦那樣;關愛小玉的爹,更像兒子孝敬爹娘那樣,獻殷勤地對待李老漢。
李老漢和小玉被假善人這種慷慨義舉感動得心悅誠服。都覺得他是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好人,給了爺倆一個安身之地。因此,假善人每次到來,李老漢都像供奉財神那樣招待他,都真心實意挽留他吃了飯再走。小玉呢?更是一日不見這位情哥哥,被弄得六神無主,茶飯不思。隻要假善人一進門,小玉便高興得像個小燕子似的,蹦蹦跳跳,說說笑笑,哥哥長、哥哥短地嘮叨不休。並問家裏娶沒娶嫂子?一共娶了幾個?模樣是否都俊?她們都對你好嗎?你們之間和諧嗎?從來就沒有吵過嘴?打過架?嫂子生沒生過小孩?都生了幾個?是男是女?長得可不可愛?你給我們爺倆買房子,買東西,還讓我們住下,嫂子們都曉得嗎?你為我們的花銷開支,她們有數、知道嗎?你不斷地來,她們讓你嗎……
小玉所問的這一切都非常認真,像要必須知道似的。而假善人每當問起這些煩人的事就感到頭疼,就覺得懊惱。於是,便對小玉支支吾吾,含糊其詞地敷衍過去了事。
假善人說:“小妹妹,你問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幹什麼?難道你也成了我們家庭裏的一員?你就不能說點你我之間快樂開心的事情?”
“人家隨便問問嘛!”小玉得不到明確的答複,可生氣了,把嘴噘得老高老高,嘟嘟囔囔地說,“哥哥像瞧不起人似的,不告訴就不告訴吧!以後俺會慢慢打聽清楚的。”
小玉想:哥哥有沒有妻室這倒無所謂,再說啦,像哥哥這樣,模樣長得不算俊,但也不算什麼醜,屬於不好不賴一般化吧。那天在他門口,看他的房屋一溜有十幾間,全是一色的青磚小瓦,木雕花紋門窗。他開著門還看見院子裏麵有好幾個大糧倉。不用問就知道是一個有錢有勢,並不止有一個老婆的大戶人家。隻要哥哥真心喜歡我,我也會實意愛著他。如果哥哥尚沒有老婆,正在打著光棍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就主動向他求婚,讓他娶我,別看歲數相差懸殊,那也不要緊,我也會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嫁給他,到那時,我們倆也像《天仙配》裏的董永和七仙女那樣,你恩我愛,男耕女織,也像神話傳說中的牛郎、織女那樣,你尊我敬,居家過日,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也像《梁山伯與祝英台》裏麵的角色那樣,他裝梁山伯,我當祝英台,我們倆,心心相印,廝廝相守;也像裏麵的雙糊蝶那樣,跳上逐下,比翼雙飛。如果哥哥已經有了妻室,有了兒女,那也不礙事。隻要她們這些女人不勾心鬥角,不爭風吃醋,不排擠我,兒女們也承認我這個小小的長輩,我情願做小,當她的妹妹,做兒女們的後娘。
小玉認為,在一個和諧的家庭裏麵,女人多了,做不做小並不重要。名利,地位有誰在乎?隻要都能相互理解,熱情對待。一家人親親熱熱,團團結結,和和氣氣,快快樂樂,消遙自在,共度春秋,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隻要能和自己真心相愛的人結為伴侶,成了百年之好,比什麼都強。
每次假善人要走,小玉就心神不定,丟魂失魄,總是沒話找話地想讓他多住一會,哪怕吃袋煙的工夫,或者說幾句話的時間也好。隻有這樣,才覺得心裏痛快。
最讓小玉煩惱的是,假善人每次來,總想瞅個機會,找個理由,把自己的想法和愛著他的一顆心一古腦兒說了,並準備把話直接挑明,可每次不是爹在場,不好意思開口,就是哥哥有意把話岔開,話剛開了個頭,又咽回到肚子裏麵去。這樣一次又一次,每次這樣過去,就覺得腦子發脹,渾身難受。心裏話,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初戀?好辛苦的愛情?為什麼在認識這位情哥之前,自己沒有這樣的想法?更沒有這種茶飯不思,難寢難眠,苦苦煎熬的感覺?怪不得人們都說,愛情是一朵幸福豔麗的鮮花,也是一枚帶刺難嚐難咽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