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彤從前是端莊大方的大家閨秀,現在是大方端莊的文夫人。要從她身上挑毛病,那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
大概保持風度已經成了她的本能,即使在這樣的窘境之下,她仍然堅持著,頭發衣裳紋絲不亂,臉上卻並無脂粉——這個是她的習慣。衣裳要華貴,要貼合她北劍閣主夫人的身份。妝容卻要素淡,以顯得更為端肅大方。
她沒有多餘的客套,第一句話就是:“齊姑娘讓我想一個故人,長相並不是特別象,但是神韻極象。她已經故去多年,齊姑娘知道我說的人是誰。”
這個我自然知道。
越彤的聲音變得輕緩:“雖然她已經故去多年了,可我仍然時時會想起她。”
這話雖然聽著很荒唐可笑,但我相信她說的。
人們想一個人,並不一定都是因為喜愛。也可能是因為記恨,因為虧欠,因為負疚——
越彤當年為了殺我,一定沒少費心機。殺掉了我,應該是她的一件得意功績,會時時想起也不奇怪。
“她生得甚美,可是比美貌更難得是她冰雪聰明,蘭心慧質。我從沒見過如她一樣的女子,隻見一麵,就能令人銘記一生。”
我安安靜靜的聽越彤說下去。
現在他們身陷險地,寸秒必爭。特意過來說一番巫寧如何的話,絕不是為了誇讚我。前麵這些不過是鋪墊,總有圖窮匕現的時候。
果然,越彤輕輕歎息一聲:“這樣的人,幾十年,幾百年裏,都出不了一個。齊姑娘,你年紀尚小,我虛長你些年歲,總不忍見你為人蒙騙。”
我沒搭話,她接著說下去:“早年我見過紀先生的徒兒,也就是齊姑娘你的師傅白宛。她的相貌與巫寧一模一樣。我猜想,這也許是紀先生收她為徒的主要緣由。至於齊姑娘你,相貌雖然與巫寧不是十分的象,可是氣韻卻比白宛更接近,看到你,幾乎就象巫寧又站了麵前一樣。”
外頭起了大風,細沙從門窗的縫隙裏鑽進屋。
“齊姑娘,令師對巫寧姑娘是摯愛不渝的,我也很欽佩他。可是我也替你和白宛姑娘不值。你們才是陪在他身邊的人,可是他的目光永遠不是落在你們身上。不管是以前的白宛,還是現在的你,他看到的,永遠都隻是巫寧。”
這番話說得懇切,而且並沒有一字虛言。
這就是越彤的厲害之處,她總能切中要害,一擊即中。
這話如果不是對我說出來,而是對任何一個紀羽身邊的女子來說,都可以摧毀她的信心,她的感情,她所堅持的一切。
隻要對手一露出破綻,越彤就會步步緊逼,總要將對方蠱惑說服,為自己所用。
可惜她找錯了人。
“文夫人,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
越彤微微一怔,搖頭說:“看地形,應該是西域邊漠吧。”
“這兒是魔鬼海。”我輕聲說,掀開窗子上的羊皮,風卷著沙塵從外頭吹進來:“文夫人來過嗎?”
“沒有。”她說。
“也許你聽說過這裏。”我轉過頭:“巫寧曾經來過這兒,是為了替文閣主的母親尋找驅治寒毒的火蠍膽。文夫人和文閣主伉儷情深,這事沒聽說過嗎?”
她還保持著從容:“好象聽過。”
“當然,這兒不是真正的魔鬼海。”我轉過頭來:“這兒隻是一個幻境,重現了多年前魔鬼海的小集鎮。能布下這個幻境的人,必定是來過這個地方的人。雖然她已經故世多年,仍然有手段將我們這些人困在陣中。”
越彤抿了下唇,沒有作聲。
“也許她是有什麼心願未了,可能是有什麼仇人,也可能是情人。她布下這麼一個陣,或許是想報仇,也可能是為了完結一樁心願。誰知道呢,雖然我也習練幻術,可到現在都覺得自己隻是初窺門徑。幻術千變萬化,每個人手中使出來的幻術都不是完全相同的。文閣主和文夫人想破陣脫身,我不會攔阻,所以你們不用輪番來我這裏做說客。對這個陣法,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們更多。”
越彤的笑容終於出現了裂痕。
她離開之後,我卻了無睡意。
屋頂胡亂蓋著幾塊羊皮和草氈,依稀能看見頭頂的星光。
我的記憶就在這裏中斷。
我記得當時的我來了這裏,後來,姚自勝也來了。可是再後來呢?發生了什麼事?我卻不記得了。中間的記憶就象被人用刀裁了去,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若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旁人的身上,還能當一件奇談來聽。可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這種感覺是說不出來的。
一個人,如果連完整的記憶都沒有,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清楚,無論何時何地,心都不會落在實處,始終懸在半空。
甚至,連自己為什麼存在,將來又要做什麼,都沒有辦法去想,去確定。
我想找回自己的過去,不是為了報複,也不是為了旁人。
我就是想變得完整,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從別人的口中拚湊出來的,那不是真實的我。
這是我們困在這個幻陣中的第幾天?第二天?第三天?我記不清楚了。
時間在這裏是毫無意義的。就象傳說中書生經曆的一枕黃粱夢,鎪中飯還未熟,他已經經曆了一生。
也許外麵現在隻過了一彈指的時間,也可能已經過去了十年八年——
從前我以為自己更想要報複,要為自己討還一個公道,要找出當年事情的真相。
可是現在我發現我不是那樣想的,我現在隻想找到師公,確定他平安無事。
我隻想和他在一起。
也許這樣想很沒有出息。
想要脫身,就得破陣。
隔壁的人並沒有一直守在屋子裏,他們心裏惶恐,比我更加急迫的想脫身。
我能聽到他們進出,小聲談話,還有在屋裏活動發出的沙沙的聲音。
我離開客棧的時候,有人跟在我後頭。
我不介意他們這樣做,想跟讓他們跟著好了。
集市很小,走了百步遠就已經是荒地。地下稀稀疏疏生著棘草,我彎下腰去抓起一把沙土,看著黃沙細塵從指隙間流淌過,一切都那麼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