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心頭一熱,起身走到他麵前,蹲身摸著他的眉眼,細看半晌,抬頭對女兒說道,「像、像,鈴鈴,真像你二哥。」
花鈴見母親要落淚,又是在今時今日今地和盤子小盤子重逢,也頓時感慨,「娘,真是二哥的孩子。」
花鈴以為小盤子要多看自己幾眼,可他並不看,像是完全不認識自己。她都要認為他將自己忘了,又看一眼,卻見他眼神略有變化,變得溫柔而有笑意。她這才反應過來,小盤子認得她呢,隻是盤子教得好,讓他裝作不認得她。
廖氏心中已經篤定這就是她的孫兒,她兒子的兒子。她喜得喊了家裏的老僕來瞧,一個個拉到男童麵前,說道,「像不像二少爺小時候?」
老嬤嬤老僕們紛紛辨認,皆是答道,「像極了,跟二少爺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廖氏更是歡喜,將男童拉到座位跟前,拿了熱乎乎的包子給他吃。
男童沒接,回頭看了一眼母親,見她點頭,才接了過來。盤子輕聲,「快謝謝奶奶。」
「謝謝奶奶。」
一聲奶奶喚來,廖氏欣喜若狂,連連應聲。男童微頓,抬頭道,「奶奶,我還想要一個。」
廖氏忙給他一個,「慢慢吃,吃完了還有。」
男童接過,便回了母親身邊,將包子遞給她。廖氏見了,深覺這孩子被教得很好,沒有普通孩子的嬌氣,又懂事,又乖巧,還孝順。此時欣喜略過,她才注意到那姑娘隻拿著包子,並不吃,那長長白紗下,還不知道長了怎樣的一張臉。
她說道,「既然進了家門,就不用戴著這紗笠了,取了吧。」
話落,花鈴的心已經高懸。那是盤子的臉……母親再怎麼樣,也不會忘記她所說的「潘家小惡霸」的臉吧。
「怕嚇著您。」她抬頭看去,紗巾也跟著擺動,「三個月前來信時,本來也打算趕緊過來的,可是沒想到,出了點意外,給耽擱了。」
廖氏頓覺揪心,「出什麼意外了?」
她抬手附在自己的臉上,低聲,「當年戰亂,爹娘受傷過世,我一路北逃,路上發現自己有孕,就在漁村住下,每日去打魚為生。生下孩子後,我仍是打漁謀生,出門的時候,就會將孩子交給鄰居照看。那日我送完信回來,卻見鄰居家著火,村人都說孩子還在裏麵,我一聽就衝了進去。還好孩子不在,可是……我這臉,卻被燒壞了,身上也有很多疤痕。」
花鈴微怔,廖氏愣神。
「後來養了兩個月的傷才好,隻是這臉,已經不能見人。」
花鈴此時才注意到,盤子的手的確是有燒傷的痕跡,那疤痕還見嫩肉顏色,像是結痂掉落,露出的肉色。她驀地一恍惚,心像是被刺狠狠地紮了一下。
「你說,要是我變醜了,你二哥還會喜歡我嗎?」
站在母親身後的花鈴嗓子一澀,又澀又疼。她隻是解開了一個疑惑,為什麼盤子說要出現,而且毫不擔心的模樣。這隻是因為,要回來的不是盤子,而是真的是張小蝶。
她說過,她在幾國都有完整的身份背景,那有個獵戶之女的背景身份有什麼不可以?
她要漁村的人作證,以她的本事,也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因為她是盤子,對別人狠心,對自己更加狠心的盤子!
說話間,那滿是燒傷疤痕的手緩緩撩起紗巾,慢慢往上捲起。嚴冬穿的衣服多,還看不見脖子如何。直到捲至下巴,仍舊是完好無損的。花鈴看著,在心中喊了千遍,不要是真的,那樣想變姑娘、想穿漂亮裙子、戴漂亮首飾的盤子……
她驀地一怔,對,那次臨別前,盤子要了四間鋪子的首飾胭脂……
還未看見她的臉,花鈴卻什麼都想起來,也明白了。
終於露在眾人眼中的臉,是一張被火燒灼過,還未完全好的臉。燒的麵積不大,但最重要的臉蛋,卻看不出原來模樣了。
花鈴在母親背後沒有站出來,也沒有出聲,隻是死死咬著自己的唇,不敢發出聲響。她怕一開口,就要為盤子的決然而哭出來。
廖氏見慣了大風大浪,並沒有被她的臉嚇到,反而是心中充滿了憐憫,為這苦命的姑娘而難過。她的眼淚又滾落麵頰,上前抱住她,「苦命的孩子……」
盤子有些失神,眼神落在花鈴臉上,目光對上,她便彎彎眉眼,卻更看得花鈴難受。
這下,世上就真的沒有盤子這個人了。
熬了那麼多年,可最後還是因為難以放下獨子,放下她的二哥,做了這樣決然的事來。身份早就有了,她一直沒有這麼做,隻因她還想等到她二哥拿到實權的那一日。
可如今已經等不了了。
花鈴心頭已然灑落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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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冬冷冽。
花平生回到家中,發現府裏氣氛不同了,進門管家還同他道賀。他笑道,「家裏有什麼好事,一家之主的我怎麼不知道?」
管家笑道,「夫人不讓說,隻是讓您盡快回房。」
花平生忽然想,難道……他真的又要當爹了?
他心頭一喜,走著又一憂,妻子年紀可不算小了,此時生養,頗有風險。已到院子,那廊道齊整懸掛的燈籠燈火映得滿園明亮。地上雪已清掃,但仍有冰水殘留,他走得並不算快。大概走了十餘步,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
他頓覺奇怪,隻因那腳步聲像孩童所發出,可家裏已經多年沒有小孩子的身影了。他偏身看去,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從背後走來,腳步竟然很快,從他身邊掠過,走得穩當,一點都不會讓人有擔心摔著的模樣。
小包子走遠了幾步才反應過來剛掠過了一個人,他轉身看去,在燈火的打照下,竟一剎那覺得這人是他的父親。再仔細一看,不是他爹爹,年紀對不上,雖然很像。他微微頓住,才試著喚聲,「爺爺?」
花平生猛然怔住,看著那個小人兒,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竟是跟他的小兒子兒時長得一模一樣。他立即知道管家在道賀什麼,這個小人兒,就是那張小蝶姑娘所生的孩子吧。
背後又傳來輕微腳步聲,一個女子走過,彎身抱起他,轉而麵向花平生。看了他半會,緩緩將麵紗撩起,「花老爺。」
花平生見了女子麵容,略覺意外,本能地壓住打量的心思,客氣點頭,「張姑娘?」
盤子點點頭,花平生不由溫聲,「快進去烤火吧,天太冷。」
盤子微微屈膝行了告辭禮,就抱著兒子回屋去了。花平生眉頭微蹙,往屋裏走時,倒是有些疑慮……這姑娘的眼睛,為什麼似曾相識?
他人才到屋裏,下人剛稟報一聲,裏麵便有人小跑過來開門,開門的還是他的妻子。要知道平日她都是指使下人做這些,自己從來不動手的,現在竟會給他開門,真是人生在世頭一遭。
花平生笑笑,「看來你心情很好,真是託了我孫子的福。」
本想將這件天大的喜事告訴他的廖氏頓時把話全嚥了下去,「你都知道了?」
「剛才和他們母子碰見了。」
廖氏沒第一時間告訴成功,也不在意,喜道,「像不像?像不像朗兒?」
花平生笑道,「像,一模一樣。剛才看到他,我還以為自己返老還童,又變成了二十歲的年輕人,朗兒才這麼點大。」
「你也說像就好。」廖氏鬆了一大口氣,她知道丈夫向來遇事多幾分考究,就難免多幾分懷疑。他說像,那就肯定是了,「我也是瞧著像,還特地喊了家裏的老僕來看,都說像。所以我就將他們母子安排在了主院,沒住廂房。」
她以為丈夫會很高興,但卻不如意外中歡喜,看得她都覺得自己好像太高興,失了儀態。她戳了戳他的肩頭,「你在想什麼?」
始終在意那雙眼睛,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的花平生搖頭,「沒什麼,隻是覺得突然冒出個孫子,有些懵。」
聽他說是有些懵,廖氏便笑了起來,原來她的丈夫比她還要呆。這樣比起來,她還算是鎮定的。她坐下身說道,「我想想,明日給他們做什麼好吃的。哎!都忘了孩子叫什麼,罷了,明日再問吧,夜深了。」
花平生應了聲,表示贊同。見妻子還在計算明日做什麼佳餚,忽然抬抬眉眼,眉毛微微上揚,竟是……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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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裏冷,從來都怕冷的花鈴一向都是早早入眠,可今晚夜深了她還沒睡。屋外的下人正要敲門問問,就見門開了。花鈴說道,「你們少爺可能等會會回來,去廚房做點夜食吧,熱乎些的。」
下人提醒道,「少奶奶,少爺來過口信,說今晚不得空回來的。」
花鈴說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會回來。」
下人笑笑,少爺少奶奶總是心有靈犀,說不定真會突然歸家,便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夜食去了。
等吃的做好送來,花鈴便用暖爐暖著,又道,「你們的影子總在窗戶晃來晃去,看得我心慌。今晚就去廊道盡頭伺候著吧,有事我會搖鈴鐺的。」
下人這才覺得少奶奶今晚有點奇怪,但還是應聲退下了。
花鈴抱著小香爐在床上坐著,她要等的不是沈來寶,她知道他今晚忙。不等情郎,那等的,就是故人。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花鈴已經換了兩次爐子,才終於聽見窗外有聲音。
「呼——」
一條影子伴著冷風灌入,進來就道,「冷死我了,明州真冷,比我住的山洞還冷。哎哎,這屋裏真暖,跟初春無異。」
花鈴本想笑迎,誰想她沒有帶紗巾,那張被火撩過的臉真真切切進了她眼底,看得花鈴心頭一陣難過。伸手就去摸她的麵頰,「定是易容的,對不對?」
盤子笑道,「世上哪裏有這麼好的易容術。」
花鈴顫聲,「你的法子一點也不好,二哥會心疼死的。」
「所以你更要幫我瞞著他,跟我一起做戲,讓他相信我真的是被火不小心燒傷的,然後將計就計,就回來了。」盤子大大咧咧道,「你二哥是個蠢蛋,他會信的。」
「二哥不會信的。」花鈴眼已紅了一圈,「這一次,他絕對不會信的。」
盤子攤手,「不信又怎麼樣,他又不能還我一張好臉蛋,所以就這麼看著吧。」
花鈴見她一臉無所謂,可天知道她對自己的臉下手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你何苦把自己逼到這一步。」
「我又怎麼會把自己逼到這一步呢。」盤子笑盈盈看她,「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這個辦法,可是我好不容易恢復女兒身,可以塗抹好看的胭脂,戴好看的首飾,總想著這些是能讓我更漂亮的東西。可我把臉毀了,那再好看的首飾,在別人眼裏,也會變得猙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