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沒打算把他中毒的事說出來,因為她也沒打算把身上追蹤器的事說出來,這場戰爭,隻有她一個人能結束。
“還在聽那支錄音筆啊。”她看到小漫的耳機。
“是啊,原本以為隻有我一個是壞蛋,沒想到全家都是壞蛋,既然要壞幹嘛不徹底一點,動了感情變成不倫不類的殺手,因為懷了我所以冒那麼大風險,到頭來,我還不是讓他們失望。”海風一下子變得特別冷,可就是凍不僵小漫眼裏僅存的那一滴憐惜,是啊,很諷刺吧。
阿景也一直隨身帶著那個厚本子,媽媽幹嘛要對斯貝古付出真心呢,他們逃亡那天,小樹林已經被炸掉了,媽媽因為爆炸受了傷,卻還是不放棄,明明是斯貝古背叛了大家,為什麼還相信她。
聚傑在這種時候走路也不再吊兒郎當了,他鬼一樣緩緩徐來,“阿景,去找你自己的男人,各歸各位。”
“他們終於如膠似漆了啊。”小漫問聚傑,聚傑頻頻點頭。
“可是我總有種不好的感覺,好像要發生什麼似的。”小漫這樣說,盡管船在如此平靜的海麵上行駛著。
甲板上傳來影風五音俱全的兒歌,“克路迪我們來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咱們再來轉個圈呀。。。”阿景站在後方無語,這就是我的男人!?
他回過頭,“告訴我吧,跟它溝通的秘訣是什麼。”這小東西之所以總是跟著主角出場,是源於忠誠,別看它為了回家獨自穿行於城市,如果隻把它自己關在家裏或送到別人那裏寄養,它鐵定會絕食的。
“就是對它的主人好一點嘍。”
“少來,你就那麼喜歡我啊。”
“是呢。”
“哈,逗你呢,我已經知道怎麼跟它溝通了,我們已經十分要好了呦,而且它太聰明了,總知道我想什麼,比秦城厲害。”
她湊到他身邊,伸手摸克路迪的頭。
影風的引語結束了,“我死了的話,你會接受秦城吧。”他抬起頭,望見她的沉默,“接受的話,我也會放心,就算不回特工組,他也會保護你,你在考慮嗎?”
“是啊,想起了一件事,還記得你坐滑翔翼到引爆的樓頂救我的那次嗎,那時候你迫切地要我相信我們不會死,哪裏來的自信呢?”
他笑了笑,笑容裏有點欣慰的含情脈脈,“好吧,我們都不會死的。”這次說這句話的大男孩顯然已不那麼天真。
“我有信心,影飛,你哥說的你也一定感應到了吧,在一口碼頭等我們。”
“沒錯,無論斯貝古約在哪裏的目的是什麼,我們都一定救你出來。”
“柯南,克路迪是不是要大便啊?”
“啊?沒有吧。”她瞄了一眼克路迪的屁股,再抬起眼睛看無辜的小家夥的頭的時候,喜歡通心脆的小嘴裏多了枝火紅的玫瑰。她放亮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克路迪,接過花,放在鼻子邊,花香將海風的鹹澀都驅散開來。化療,我不會讓你死的。
“別愁眉苦臉了,那個女人不是約在一口碼頭嗎,一定會有辦法的。”聚傑將果汁送到小漫麵前。
可她依舊眉頭深鎖,“到一口碼頭至少還要十幾個小時,她為什麼要限製我們的起航地點和路線呢,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可是已經航行了好一會了,手機都快沒信號了,現在擔心也是多餘的吧。”
她鼓起一邊腮幫子,吸了幾口果汁,二人走進餐廳。
“能告訴我在哪找到的爺爺的屍體嗎?”影風眯著眼睛望著海。
“應該還要往前走一會。”
影風低下頭。
阿景信號薄弱的電話突然響起,斯貝古的聲音像噩耗一樣傳來,“旁邊有人嗎?”
她立即很自然地把電話換成左手,“哦。”
“誰呀?”站在右邊的影風問。
“幹洗公司的,我之前送去的衣服現在才洗好。”
斯貝古在電話那頭冷笑道,“很好,我的船會在三十分鍾後和你擦肩而過,你一個人上來,船身上有‘s’標記,千萬別上錯囉。”
緊接著,電話那頭“嘟”“嘟”響起來,“等我回去再說吧,這幾天不用來了,我再打給你。”阿景說完野掛了電話。她拍拍影風的胳膊,“真麻煩,以後不讓別人洗衣服了,家務你全包吧。”
影風板起臉,“我後悔跟你在一起了,活著真辛苦。”
然後,克路迪突然來了興致,在船上到處跑,阿景和影風追著它跑,又擔心它摔倒,一副一家三口的和諧景致,玩累了,就躺在甲板上,船輕微搖晃,他們的肩膀時不時就碰在一起。
“我去洗澡了,要一起嗎?”阿景弄出一副魅惑的樣子。
“算了吧,我是傷患。”
“切,我還在想如果你答應我要怎麼潑你冷水呢,真沒勁。”
“我早猜到了。”
“我要舒舒服服地準備,幹幹淨淨去戰鬥,你可別偷偷進來哦。”
“有些人好像太過自信了。”他閉上眼睛。
阿景跑到餐廳,小漫是更棘手的人物,“幹嘛拿那麼多吃的?”小漫的眼角聚光在她滿手的成果裏。
“我要洗泡泡浴,邊洗邊吃,警告你們啊,誰也別來煩我。”她語氣拿捏的恰到好處。
阿景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拿進浴間,放在浴缸旁邊的桌上,接著看一眼表,還有六七分鍾,她將水龍頭擰開很小的水流,打開浴缸底下的排水口,水聲響起來,接著她換上了活動的開的衣服,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外麵一個人也沒有,船的設計本來就考慮到了浴室的窗外不宜常有人經過,所以極其狹窄,她扯下一條膠帶,跳出去,用常用的密室手法使窗戶從裏麵反鎖,抽出作為道具的膠帶,手一鬆,飄進海裏。
她又看了一眼表,這一整套動作都沒花什麼時間,海風蒸幹了身上的汗液,手上還拿著剛剛那朵玫瑰,她開始站在僅可以容納她側身的護欄與窗戶的縫隙間,一片片撕掉玫瑰花瓣,火紅的東西消失在深藍的海裏,海為什麼是深藍呢,也許它太深了,不是吧,那應該是因為海底是黑色的吧,也許這些花能隨波飄進某個黑到極致的地方重生,然後為她的不辭而別說聲抱歉。
船身上巨大的“s”字母反射回來的光進入她的眼睛,玫瑰花梗浸入海底,她似乎已經聞到了紅酒般顏色的血味,餐廳裏的夥伴時而七嘴八舌,時而靜默,影風一個人吹著海風,想著爺爺,偶爾被克路迪舔到沒被毒液侵襲的那隻小腿,那奇癢抽走他一絲悲傷的愁緒,沒有人考慮到風風火火從他們身邊駛過的遊輪裏坐著什麼人,巨大的隆隆聲和翻滾的海麵沒牽動任何人的思緒,也許不知情的他們還在心裏傻傻念叨著:一口碼頭,我們來了。
“看見了嗎,小丫頭,剛才駛過去的就是你哥哥的船,他們還傻等著要去救你呢。”斯貝古拍了怕影飛皮膚裏透著營養不良的青白的臉。
然而影飛被堵住的嘴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用眼睛表達憤怒。這時,阿景從桅杆上跳下來,如同墜落的星星,走到影飛麵前,“我來了。”
影飛的眼裏立刻綻放出希望,她掙紮著長時間被拷導致酸痛的手,手銬和護欄撞得叮叮當當直響。
斯貝古又慣有地笑了,眼裏的凶光比午後豔陽下的金發還要閃亮,她將鑰匙丟到影飛身邊,影飛餓狼撲食一樣撿起來,可這些天沒吃多少東西,水也不怎麼喝,渾身無力的她連開鎖的動作都顯得很拮據。
來不及甩甩痛到僵硬的手,她便抻著麻得沒知覺的腿跑到阿景那裏,阿景把她攬在身後,“天堂草呢?”看過母親筆記的影飛一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抬起頭。
斯貝古拿起麵前桌上的鐵盒丟過去,阿景打開一看,果然和圖片上一模一樣,不過。。。“我怎麼知道這個是天堂草還是軒轅草?”阿景斜著眼睛問。
“我說它是天堂草,已經給你了,信不信不關我的事,不信,大可嚐嚐啊,不怕中毒的話。”
阿景翻了翻裏麵的草,隨即抽出一棵,仔細端詳。
“不能嚐!不管是軒轅草還是天堂草,普通人吃了都是劇毒,天堂草隻有和西域蛛毒或蠍毒相混才能以毒攻毒,吃了你會死的。”影飛叫道。
“我知道。”阿景拿著那棵草,放進了嘴裏。。。
“不要!”影飛叫喊著,可惜已經沒有用了,她細細咀嚼著,是真的,那帶著令人難以置信毒性的味道在牙齒閉合的一瞬間鑽進她的身體裏,完完全全滲透進口腔的皮膚裏的是天堂般的甘甜而並非死亡的苦澀,可能對她來說,這一刻的離別也是甘甜的,至少影風還能繼續活著。
她將鐵盒遞給影飛,“把這個拿回去給你哥解毒,務必讓他吃。”
影飛已經泣不成聲,“中毒的是哥哥,你為什麼。。。你會死的。”
“我早就該死了,他已經失去爺爺,不能再失去你了。”
“你說,我爺爺他。。。”
“對不起,現在沒有時間解釋了,你快走吧。”
“你不跟我一起嗎?”
阿景擦了擦她的眼淚,樣子堅定而強大,“振作起來,讓你哥也振作起來,隻有你能做到了。”影飛沒有底氣地看向她,就這樣被推上了備用救生艇,與大船分離開,一個人拿著天堂草和阿景剛塞給她的葡萄糖孤獨前行。直到那艘小的可憐的大艇被巨大海浪起伏的畫麵掩埋住,阿景才轉回頭來,斯貝古停掉了船,“你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嗎?”
“我怎麼會了解你這種人的心境呢。”她開始沉下氣力。
斯貝古剝開身邊柱子的暗殼,幾個紅紅綠綠的按鈕顯露出來,隻聽“吧嗒”幾聲,船身開始晃動,甲板上的桌椅、屋子,凡是凸起的東西都開始在裂開的船麵中緩緩下降,頃刻間,這艘船變身成了比武場,隻有甲板和護欄,護欄外是空曠平靜的大海。
“如今的飛腿門隻剩下我們兩個了,今天就做個了斷吧,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神話。”斯貝古跟著話音騰空而起,阿景也牟足了勁,衝上天空,戰鬥,開始了。
她們像兩隻翠鳥,無比靈巧又富有力度地在空中伸展翅膀,決鬥的氣氛渲染著,使她們的動作比任何一次戰鬥都要敏捷,她們在空中碰撞、彈開,偶爾輕點地麵,卻不為大海蕩起絲毫漣漪。
飛腿門的決鬥,就在無邊無際的戰場晴天霹靂般撕開帷幕,她們從一開始就無所保留地使出力量,因為不能這麼快被打敗,也因為憎恨。然而,這種發泄般的對抗並沒有消去她們心中的半點火星,反而愈演愈烈,這兩個女人,從出手的那一瞬間便成了兩頭凶猛無比的野獸,紅著眼睛,滿心殺戮,連自己都不放過。斯貝古狠狠砸下來,阿景本可以躲開的,發揚一貫的合理性行動省力又有效,可這次她沒有,反而盡全力反衝上去,和她硬碰硬,兩股力量像兩顆炸彈將周圍的空氣炸個粉碎,她們被反衝力彈落到兩邊,甲板的兩塊地立即綻出裂痕,無聲的戰場將可怕反襯到極致,天空的麵孔在一陣難以捉摸之後終於陰下來,風也吹得猛烈,船身有些搖晃,她們怎麼會介意氣候給她們加點背景,她們死死咬著牙,仿佛敵人就在牙縫間。
“才剛剛開始呢。”斯貝古完全進入狀態了。
“否則,你以為暴風雨僅此而已嗎?”阿景也第一次完全套上殺手的殼子。
天空頃刻間電閃雷鳴,映襯起她們更激烈的決鬥,功力導致的變化氣流漫天飛舞,沒有人計較一點點的得失,比閃電更耀眼的是她們飛到天空中的姿態,比起今天,她們以前似乎從沒真正戰鬥過,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四個多小時,據實力估算,她們的雙腿早該顫抖著站不起來了,可她們依然惡狠狠像兩塊火石一樣死命相抵著,兩條腿一次又一次從相隔幾十米的地方以最快的加速度衝過來磕在一起又彈開來,走火入魔邊緣的兩個瘋子不斷爬起來再衝上去,受虐狂似的永不言棄,她們的腿都腫了兩圈,一塊塊淤紫比此時的天氣還要可怕,連以嚇人為樂,最喜愛在夜晚伸出利爪那最具恐怖形象的暴風雨中的海浪也不敢靠近她們,那殺氣大概能讓方圓幾公裏以內的事物自覺放棄生存的機會,渾身上下都在冒火,不,她們是宇宙爆發的兩個太陽,隻怕十個後羿的劍一起發射也會在表層就被烤焦。速度,沒因為長時間的戰鬥減慢,不知道她們哪來的力氣,船的甲板似乎也放棄抵抗,隻管哢嚓哢嚓地隨著她們不再蜻蜓點水的落地顯出裂痕,整個船身都吱呀作響,每片木板都好似有了生命拚命吼叫著。沒有多餘的中樞說話,她們的全部生命,不,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傾注在此時的戰鬥上,一切都專注到無聲,隻有被她們帶動得有些發狂欲望的海風將這場對決咆哮得更加悲壯。
小漫又走上甲板,搖晃的船就像她忐忑不安的心境,風在夜晚開始凜冽起來,幾個雨滴已經耐不住寂寞率先落入凡塵,沒有城市裏非凡多彩的霓虹燈,原來夜總是夜,眼下的黑色海浪正翻滾出一幅幅悚人眼球的圖畫,她滿眼都寫著焦慮,“要下暴風雨了嗎?”
聚傑想盡辦法安撫她,“看起來是,黑夜不安分,不過不用擔心,這可是華家的船,”
“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好難受。”小漫一隻手放在心口上,似乎想以此抑製它不安分的跳動。突然,她想起什麼,“阿景還沒出來嗎?”
聚傑想了想,“是吧,誰也沒看到她出來。”
小漫拚命跑到浴室,雖然並沒有多遠,她敲了敲門,裏麵沒開燈,因此連個影子也看不見,“阿景,你在裏麵嗎?”
沒有人回答。
“我進去囉。”小漫一邊喊一邊壓動門把手,門是鎖著的,不一會,裏麵傳出聲音,“別理我,煩著呢。”聲音就從門邊傳出來,小漫一聽心緒就隨著她的聲音一起低沉下來,她似乎已經看見阿景坐在門邊獨自消愁的頹唐畫麵,所以很識趣地走開了。
回廊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她的聲音有點怪,不是感冒了吧。”聚傑說。
“我想,她在哭吧。”
聚傑勸著小漫喝兩口紅酒,“安安神,早點睡吧,明天說不準還要戰鬥呢,我們的船比預計的快,說不定得起個大早。”
斯貝古和阿景依然昏天黑地地打著,氣勢沒有因為體力透支而稍減半分,熱血持續沸騰著,還嫌不夠起勁兒地繼續完成早已超負荷的戰鬥,她們的牙都要咬碎了,比兔子還紅的眼睛就要噴出血來,不知道這股力量是誰給的,反正隻要全身的血液不蒸幹就不算完,不,隻要沒分出勝負,變成僵屍也要用骨頭磕對方的骨頭!她們第一次有這種默契,轉眼間,又是四個小時。
影風快到半夜才有了些困意,他躺在床上,渾身還隨水波搖晃著,他什麼也沒感覺到,也許作為航海家的後代,已經司空見慣了暴風雨的突兀。
不多說話的奇迷爾其實才是最不安的一個,異界力量總是將他和阿景牽在一起,現在的他正感覺好像被某個東西拽著,腦海中有清晰的方位,某處一個發光的地方不斷吸引他的身體,他決定去看看。
克路迪從小漫沒關嚴的門縫間溜出來,單純的大眼睛一直盯著奇迷爾,奇迷爾也注意到了,它似乎能明白自己在想什麼,他衝它做了個靜音的手勢,小家夥果然坐了下來。
“真聰明,聽著,乖乖的,回去睡覺,我有點事情要辦。”奇迷爾微笑著抬腿邁步。
克路迪咬著他的褲腳就不放了,用渾身解數發出代表不願意的哼幾聲,同出於動物種族的原因吧,奇迷爾知道,再不阻止它,恐怕就不是哼唧這麼簡單了,他趕緊蹲下來,“噓!不要叫,會吵醒其他人的,那樣就不乖了。”克路迪什麼也不理,哼哼唧唧地投給他渴望的幹巴巴的眼神,似乎就要擠出淚來。
“你要和我一起去?”反正應該不會很久,帶上它也沒關係吧,它也是夥伴啊,奇迷爾心想。
黑夜下展開一雙黑色的翅膀,奇迷爾和這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興奮的小家夥向著他心中的不明光點開啟旅程。
半睡半醒的影風露出甜甜的微笑,他知道自己正要進入美好的夢境,那些殘缺優雅的片段開始一部部上演,青白色的光朦朧了所有輪廓,但他認得出來,有花、有草、有爺爺,那裏是。。。
天堂嗎,爺爺看上去很開心,但很快就不見了,可能是爺爺充滿幸福的表情沒有讓他眼角的淚滴下來,他知道,爺爺已經走了,永遠走了,現在爺爺所處的地方,一切都是純淨而新鮮的。仙境般的畫麵裏又飄來更重的霧,那光轉眼間暗了下來,像夜挑的漁燈孤獨淒涼地維持著不大起作用的光線。
幾片桃花隨風飄來,自然而和諧,他仿佛聞到花香,舒展眉頭,突然,一直模糊著的畫麵呈現出瞬間的清晰,畫麵裏的阿景輕輕回過頭,衝他溫柔而超脫地笑著,然而,那遙不可及的美隻一眨眼的功夫便隨著她的頭轉向前麵,她緩緩往前走,走得那麼慢,卻任誰也追不上,霧越來越濃,她的背影也終於消失在恢複青白的濃霧裏。
一片近處的桃花遮住他的視野,他輕輕睜開眼睛,完全失去了困意,那些霧水好像從夢境中跑出來,落了他一頭,整個世界都貌似平靜了下來,平靜得讓他有些不舒服,剛剛那一抹清晰真實的可怕,他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看見阿景的幻影。
噩夢連連的小漫猛地坐起來,帶著滿身虛汗蹬蹬地跑出去,一掌推開浴室的門,門裏把手上的線被這個猛勁兒扯斷了,屋裏空空如也,水還在淌,桌上的食物也一口沒動,聚傑被腳步聲吵醒趕過來,“怎麼了?”
小漫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怎麼會這樣。。。”
影風人還沒到,迷惘的焦慮眼神就先到了,現場已經給了他最好的答複,聚傑看到門邊小台上的複讀機,按下複讀鍵,無聲的幾秒後,是阿景的聲音:別理我,煩著呢。這是不久前才聽到的,顯然,這是個很簡單的小裝置,細線上固定個稍硬的小東西,與門把手和牆上的掛鉤相連,隻要有人按動門把手,細線上的物塊就會自動按下複讀鍵,因為是錄音,聽起來才好像鼻音很重。
“我們以前執行任務的時候經常用這招對付李叔的,沒想到卻被自己的招數耍了。”小漫掏出聚傑兜裏的電話,拚命撥斯貝古用過的號碼,怎麼可能會撥通,別說沒有信號,那邊的戰鬥早已沒什麼能打破了。
阿海氣喘籲籲地跑來,“奇迷爾不見了!”
影風扯出脖子向後喊,“返航!快返航!”
幅度太大的決鬥,那兩個瘋子的元氣似乎終於有些消耗殆盡了,力不足,心還有餘,她們又連滾帶爬地衝到一起,並不很重的,但卻依舊是她們全力的碰撞,阿景的小腿骨因抵不過連續擊打而斷裂,可是,無比劇烈的疼痛依然不能讓她停下來,她們不擦幹嘴角的血跡,也不管布滿全身的傷痕,又展開了新一層次的戰鬥,她們已經無法再飛入天空,像兩個潑婦一樣撕扯起來,但比起普通的潑婦,她們依然強悍的多,她們互相按壓著對方,衝著頭就是一拳,被躲過去,甲板上就會有一個大坑向四周擴散,或者拳頭被另一人接住,或直接頂回去,又要較半天勁。
鬆懈?絕不可能。斯貝古趁阿景看一眼腿的功夫撲了上去,扯住她的頭發往護欄上撞去,斯貝古也累得頭昏眼花了,手一偏,阿景的腦袋沒開花,不過胸口狠狠撞到了護欄上撞掉了一塊護欄,她身上的永慕的筆記也跟著護欄一起掉了下去,她驚恐地掙脫出一隻手死死抓住筆記,那力量嚇了對手一跳,斯貝古用力拉回她的頭發,由於慣性,筆記一下子甩到了甲板的另一頭。
阿景不顧一切地要衝過去撿,仿佛那就是她的一切,斯貝古見狀,照著她受傷的右腿狠鑿幾下,那條腿頓時血肉模糊。阿景撕心裂肺地喊出來,並不僅僅因為疼痛,她完全失去理智地朝斯貝古撞去,血肉就是她的武器。
斯貝古沒想到本想用來製服他的動作卻掀起了對決的又一高潮,阿景像一頭發瘋的老虎一樣不要命地撲過來,一下子把她頂出老遠,她也升到氣頭上,大叫著展開反擊,這時候戰鬥變成了有聲的,可能這最後的呐喊才能激發她們早就揮發完的能量。
暴風雨停下來,天變得通透並漸漸放亮,可她們對此完全沒有知覺,還大叫著拚命傷害彼此,至此她們連躲閃的力氣也不願意使用,左一拳,右一腳,手臂、肩膀、頭,能用的地方都用盡了,兩人扭打著,也不知是不是借了誰的生命,從這頭到那頭,阿景腿上的血沾的到處都是,斯貝古也沒好到哪去,滿地殘垣裂痕、血跡斑斑,整個甲板又髒又亂,殘破不堪,二人滾在一起,撞到柱子上,斯貝古靠著柱子,一腳踢開阿景,阿景再也起不來了,她躺在地上,還拚命想爬過去大戰三百回合。
而斯貝古,也沒再急著收拾無力的師侄,她捂著斷掉了肋骨,剝開柱子的一塊殼,按下幾個按鈕,翹起流血的嘴角,“都結束了。”
話音剛落,船尾隨著轟隆隆一聲炸開了花,緊接著船的各個部位也都陸續發生爆破,濃煙很快便籠罩了半邊天,斯貝古竭力呼吸幾口最後的新鮮空氣,這是早就計劃好的,她也早料到不能全身而退,其實,從遇到永慕開始就不能全身而退了,其實即使被背叛,盡快忘記不就好了嗎,這樣複仇,卻讓自己再也忘記不了柯永慕那個人了,最終被報複的,原來是自己啊。
“你早就在纏上安了炸彈啊。”阿景也不那麼有所謂了,這樣的話,到了地獄再打也不遲。
“你一點都不驚訝呢,當初我遭受的,拜你們父母所賜的時候,要驚訝的多了。”
“混蛋!”要不是那條幾乎爛掉的腿,阿景早又撲過去了,“明明是你背叛了媽媽,竟然說拜他們所賜。”不爭氣的淚水無理由地順著鼻翼躺下來。
斯貝古的眼淚也不知緣由地噴湧而出,她已經很久沒有流過淚了,“你才是放屁,是她欺騙了我,他們背叛了我,他們早就商量好的,把我弄到炸彈堆裏,連帶著他們的奪命符一起毀掉!”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狡辯。”阿景大喊,“這個時候騙我有意義嗎!”
“狡辯的人是你,那偽善跟你母親一模一樣。”
“媽媽他們到了的時候小樹林已經是一片火海,為了找你,媽媽還受了不小的傷,都是為了忘恩負義的你,你一定是明知道媽媽會奮不顧身地找你,才事先埋伏了炸彈!”
“我說過了,是他們要炸死我!他們前一天就在預謀了,我還傻到抱著希望去赴約,我居然沒有逃走,可我得到的是什麼!”
“才不是那樣!媽媽到死還記掛著你,她一直都不相信是你埋伏的炸彈,她還傻傻的相信你,就在日記裏最後提到的居然也是你而不是我!”
“你胡說!什麼狗屁日記!”
猛地,什麼東西悶雷轟頂般砸在她們頭上,也許,這世上真的發生了很多你最不想看到的事,爆炸聲震耳欲聾,她們之間卻迎來了片刻的靜置,她們驚恐地看著彼此,驚恐得不敢呼吸了。
斯貝古從沒這麼害怕過,她靠著柱子,卻還想拚命往後退,手不覺中摸到了剛剛掉落的永慕的日記,她顫抖著撿起來,以最快的速度翻看,眼前模糊得如同失明一般,小樹林爆炸之前那天,她的日誌上呈現著這樣一段文字:
“雨惠突然提起斯貝古,說對那孩子感到愧疚,她還不到二十歲,就跟著我們過逃亡的日子,也許king很快會追來,也許很快會死,這對一個小女孩是多麼可惜。她說的一點沒錯,不過我想我更了解這個‘妹妹’,她想要的是自由,是跟我在一起,比起關在特工組,我想她寧願和我們逃亡,和我們一起死,而我能做到的,就是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讓她死去。”
不是的,不是吧,是故意寫來騙我的吧,可是,如果真的計劃殺人滅口,還用得著特意寫來騙死人嗎,斯貝古回想起在柯韓聽到的對話也許並不是完整的。。。
“斯貝古那麼信任我們,讓我覺得有點自責。”盧雨惠說。
“這也難怪,她還不到二十歲呢,我們這樣做真的好嗎。”柯星伍說。
“不要這樣說,我們以後的生活可能會很好呢,而且,我覺得,對她來說,就算這樣,也許也會比孤獨地活在特工組要好。”永慕沒有微笑,那時沒有微笑的原因,自己為什麼那麼輕易就斷定了呢,為什麼隻靠這麼簡短片段的對話,為什麼沒想到她隻是心疼,覺得愧疚,卻還想讓我得到自由,也許她確實有在我麵前佯裝笑容,可佯裝的原因,卻是為了我啊!模糊著眼睛的淚水就像從沒有枯竭的泉眼裏淌出來一樣,阿景的麵容也已經被衝洗得模糊。
“是他,一切都是他,他玩弄了我們所有人。”斯貝古哭嚎著說。
“king?”顯然,阿景聽懂了她的意思。
“他早就就知道我們要逃跑,卻不露聲色,他安排了炸彈,刻意製造了這場誤會。”斯貝古將日誌翻到最後一頁,眼眶垮壩了,噴湧的洪水無情衝刷著土質疏鬆的岩層,“為什麼!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還要利用我,為什麼要讓我們誤會!”誤會?多麼諷刺的詞語,她苦笑著,誤會的隻有我,如果我像永慕一樣相信著同伴的話,就不會有誤會了,king隻是想讓我知道,一直以來,最愚蠢的人隻有我,這一切不是幾個炸彈就能做到的,而是我親手造成的,腦海裏隻剩最後一根弦還繃著,她就要崩潰了。
此時,安在附近的炸彈也守時地逐一綻放了,她們周圍劇烈搖晃起來,身邊一股股從各個方向席卷而來的氣槍般的熱浪很快剝奪了僅有的氧氣,船艙進水已經不重要,阿景努力爬起來,可不知該往哪走,也許她並不想走,就這樣離開吧,臨離開之前,還能了卻一樁恩怨,還能看著她最喜歡的火焰。
船,已經被火海吞沒,就像二十幾年前那樣,斯貝古一開始就打算這樣吧,這樣真的很浪漫呢,火舌饑渴地向她身體上躥湧,所有的痛苦都即將遠去,黑煙將帶著她的靈魂飄向有媽媽的地方。
“你不能死,阿景。”斯貝古?她什麼時候到自己身邊來的?她的眼睛那麼柔和,就像媽媽一樣,“對不起。”她又哭了,“對不起,還有事要你做。”
阿景腦子早就一片空白了,盡管斯貝古這麼清晰,斯貝古開始拉著她移動。
“我在海下裝了生物炸彈。”
“什。。。什麼?”阿景如夢初醒。
“本來以為被世界背叛了,要跟你在船上同歸於盡的,不過你放心,那是不耐高溫的品種,你潛到水下,往東遊,找到一塊s型岩山,裏麵有一個山洞,你進去,那洞不是很深,最裏麵就是裝炸彈的地方,定時觸發裝置已經無法停下來,但後麵有一條牽動自毀裝置的電纜線,剪斷它生物就會在炸彈內部自行毀滅了。一定不能讓它流入海裏,一旦擴散,就沒辦法進行高溫處理了。”
“如果這個方法行不通。。。”
“不會的,那條線我安的很結實,當時之所以安上這個裝置,想的大概是,如果人類想得救,就期待奇跡吧,沒想到,奇跡真的出現了,那就是你,阿景。但是如果真的行不通了,旁邊還有一個炸彈,瞬間的高溫可以殺死它。”
阿景突然想到什麼,“你說電纜?天啊,我曾經到過那個洞裏,看見了電纜線。”
“是嗎,真是注定的,這樣你就很容易找到了,阿景,辦完之後,去找西域蠍毒吧,解你的天堂草毒。”
“你為什麼要我去,為什麼說這種話,你呢?”
“我。。。”斯貝古的眼睛忽閃忽爍,她微笑了一下,用盡力氣將阿景推出去,阿景就這樣翻到了護欄外,她什麼也不知道,倉皇之中,卻抓住了斯貝古的手。
“斯貝古!”她大喊。
斯貝古沒有想到她竟然還有力氣,她將另一隻手也抓了上去,斯貝古掙脫不開,“你快走,船就要完了!”
“你和我一起走啊。”
斯貝古搖著頭,她終於明白,在她的世界,友情是一輩子的,無論是悲是喜,都是一輩子,從看到日出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再也逃不開這個世界和今天的命運,她流著淚,日誌還停留在永慕的最後一頁,最後一句是這樣的: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死期,又想起那個孩子,早就把她當成我妹妹了,偶然間突然想起,原來她不是我妹妹啊,雖然事情過了這麼久,雨惠他們都要我接受她是叛徒的事實,可我就是感覺不對,我希望如果有人遇見她可以幫我問問她那天為什麼沒有來,不過我永遠不會知道原因了吧,但我總願意相信她,是阿景的出生讓我迷惑嗎,也許原因並不重要,我隻想她過得很好,隻要我知道自己的感覺就好了,就是,很想很想相信。
“和我一起走吧,斯貝古!”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我一起,我害了你母親,又害了你!”
“因為我知道媽媽也會這樣做!”眼淚還沒等劃過嘴角就被熱浪蒸幹了。
斯貝古懊悔地看著她酷似母親的臉,眼前突然一片淩亂,“永慕。。。”然而她明白,眼前的人是阿景,永慕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的思維開始極度混亂,這時的火焰和當初是那麼相像,她拉著阿景的手,就像當初趴在火海裏一樣突然醒過來,每一個細節都重現在眼前,當初,突然醒過來的原因,那個讓自己醒來的聲音。。。她的淚水打敗了火焰,“你知道嗎,阿景,其實,在當年爆炸的時候,永慕呼喊我的聲音,我聽到了。”她的話在隆隆的爆炸聲中蓋過了一切,“就是那個聲音,把倒在火中的我叫醒,我卻到現在才辨認出來。”
阿景不知該說什麼,隻是吃驚又無助地看著她。
她向天空看了看,衝阿景微笑,“對不起,阿景,對不起,我很想向你道歉,還有永慕那份,我會親口告訴她。”
奇迷爾的翅膀進入阿景視野的一瞬間,克路迪衝了下來,狠狠咬在她手上,她被迫鬆開手的同時,炸彈在她眼前爆開,火和濃煙將斯貝古和克路迪都吞並其中。
她再沒有能力抓住什麼,隻是無助的呆愣和錯愕,從沒覺得自己這樣渺小,船被炸得四分五裂,巨大的響聲如同這場巨大的浩劫將她的心撕成碎片,想叫喊,想哭嚎,卻完全發不出聲音,現實,失去的巨大壓強包裹著她,將所有的想要改變和發泄悲傷的途徑都擠進無從釋放的深處。
斯貝古,克路迪,為什麼我叫你們你們都聽不見,那張蠟像一樣的臉上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她害怕的並不是戰鬥,她現在才真正害怕,根本就沒有告別,這一切太短暫了,恐懼,是沒有眼淚的,因為在恐懼麵前,眼淚矯情而多餘,腿傷一次又一次裂開,血流在奇迷爾光亮的皮毛上。。。
船的殘肢開始抱著火焰慢慢下沉,有些地方還掙紮著爆炸,可是,在其中一團火焰中間,有個失去了仇恨的女人正抱緊永慕的日誌抬起頭,二十年前的朝陽已經升起,那光芒正照在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