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頑強的,隻要允許雌性和雄性在一起,它們的生命,就會自然地繁殖,自然地壯大。如果要埋怨的話,隻能埋怨上帝。因性製造的罪過,通通都歸罪於上帝吧!我不能埋怨母親,母親是偉大的,是她給予了我生命。可愛的母親,永遠都是我最崇拜的偶像!我也不能埋怨父親,是父親的精血把我孕育成的啊,我怎麼有權利和資格,來埋怨他們呢!如果埋怨的話,我就不會為尋找父親來到中國的北大荒了,當然也不會與狼群遭遇。我從小就跟野狼打交道,但絕對沒有料到,北大荒的灰狼,集體主義精神是這樣強大和頑固,北大荒的狼群,實在是不可思議啊!母親和父親分別了,父親去了他的祖國,母親仍然留在自己的朝鮮。
戰爭還在繼續,三十八軍醫院更需要人手,母親沒法兒陪父親一塊兒回國。當然,作為女性,母親也更向往生活上穩定的大後方,她有資格陪同父親,也有權利來中國居住。可是母親也更熱愛自己的家鄉,中國人在她的國土作戰,為了早一天把侵略者趕出去,作為國家公民,母親是沒有理由離開她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祖國的。當然了,母親如果提出申請的話,中國政府肯定會同意,朝鮮政府也沒有理由阻擋。按照中朝兩國民間的風俗習慣,男娶女嫁,母親出國就更有她充分的理由了。不過那時我還沒有出生,還在母親的子宮內孕育著。母親想啥,我怎麼能知道?盡管子宮離跳動著的心髒並不太遠。
長大後我也問過母親:“媽,你當初怎麼不和爸爸一塊去中國呢?你已經出嫁了,又嫁給了中國人,中國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啊!”母親苦澀地搖了搖頭,望著窗外,歎息著說道:“孩子,你不懂啊!小姨在部隊上,媽媽再走了,年邁的大姥,誰來照顧呢?再說,醫院,醫院的工作,也真離不開呀!我若離開,那不就是當逃兵了嗎?誌願軍出來作戰,他們的家人,不也照樣掛念著嗎?再說,戰爭還不知道打多少年呢,你的父親,遲早有一天是要回來的呀!你知道,把日本人趕走,整整用了三十六年的時間啊!”我終於知道母親為什麼沒有來中國的原因了。母親是愛國的,母親的心中,裝著她的朝鮮,相比較,祖國比丈夫更重要。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生的,也許和其他的嬰兒一樣吧,從子宮到陰道,在陰道口,被一隻大手抓著腦袋薅了出來。母親肯定也疼痛得翻來覆去,咬著牙關,大汗淋漓,一聲聲地呻吟。但有一樣我肯定是放心的,母親生我,即使難產也用不著害怕,姥姥家是醫院,我是在醫院降生的呀!我還沒有出生,父親就走了,父親的模樣,我隻是根據母親的敘述而想象出來的。黑紅臉,絡腮胡,左臉部有一條長疤,紫紅色,蚯蚓一樣。
膠東口音,吃飯時喝湯,叔叔叫福福,因為在馬背上習慣了,走路時兩腿跨度特大,鴨子一樣,看著讓人好笑。還有,分別以前,父親和母親可能也想到了,戰亂年代,人們都在四處漂泊,顛簸流離,夫妻分手,何時相聚就很難說了。母親那時就感覺到懷孕了,囑咐父親:“我呀,肯定是懷上啦,這可是你的種啊!萬一你來不了朝鮮,孩子大了,我就讓他去找你!我總覺得,即使你出院,政府也不會再讓你上戰場啦!中國人口多,好胳膊好腿兒的不有的是呀!”夫妻戀戀不舍,父親一個勁兒地擦淚:“放心,我死不了,一定會回到新興裏!不讓我當兵,我回來種地總還可以吧?”為了永久性的紀念,媽媽的父親,我的大姥——新興裏的金匠,用純金又仿造了一枚共和國勳章,而且擇我最後的一個字,在兩枚勳章後麵同時鑄了兩個“朝”字,真的一枚,留給了母親,而父親秦世海胸前的那枚,則是大姥用爐火純青的技藝,以假亂真的仿製品。
我的名字,是大姥,也是我的外祖父給起的。刻鑄那個“朝”字時大姥說道:“唉,中國人,朝鮮人,曆史上本來就是一家嘛!罷罷罷,你們倆,這就是緣分——喲!兵荒馬亂,你倆又沒有機會舉行婚禮,可是你們倆真心相愛,不管是為人妻,還是為人夫,也就算足夠嘍!……姬善她懷孕啦,再有半年,就得生啦,我是當外祖父的,也盼望著有第三代,以我的意見哪,不管這孩子是男娃娃,還是女娃娃,都讓他姓李,姓姥姥家的姓,世海,你沒有意見吧?”父親一個勁兒嘿嘿地傻笑。
大姥見姑爺沒意見又接著說道:“那咱們就這麼決定了,姓李名中朝。中國、朝鮮,血肉不分嘛。朝鮮戰爭,幾十年啦,祖祖輩輩地打,男女老少,是真打夠嘍!但願我外孫子有福,長大能過上太平的日子,朝鮮、中國,也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在我的記憶中,大姥——外祖父是個聰明而又善良的小老頭兒,慈祥、幽默、誠懇、厚道。可以說,五歲以前,我是在大姥的後背上長大的。大姥疼我,我呢,也更喜歡大姥。每日在炮火連天的縫隙中,我們家祖孫三代,時時都在享受著天倫之樂。父親走了,可是父親再沒有回來。戰爭也不像人們預料和猜測的那樣,打三十年,打二十年,而是在我出生後的第二年,戰火熄滅,戰爭就結束了。美國人打輸了,輸給了彭德懷指揮下的誌願軍。撤過三八線,乖乖地在停戰協議上簽了字。中國政府派出來的軍隊,給全世界的勞動人民都撐了腰,添了彩,鼓舞了鬥誌,樹立了信心。特別是我們朝鮮,三千裏江山,都在為之歡呼,都在為之歌唱。
男男女女,都從心眼裏真誠地感謝誌願軍。相比之下,唯獨我的母親和大姥,與整個氣氛截然相反,天天以淚洗麵,天天在唉聲歎氣。大姥和母親愁眉苦臉的原因是,戰後才收到了父親的兩封信。其中的一封信上說:……停戰了,我們集體轉業到了黑龍江省的北大荒。北大荒,荒蕪人煙,條件太苦。等略有好轉,穩定下來,我就去新興裏接你們母子回家……!而另一封信上的內容可就慘了,當頭一棒,使母親頓時就暈倒在了床上。信是由別人代筆的,最後那幾句話的內容是:……沒經有關部門批準,跟異國女性結婚,組織上是不允許的,也是現行法律不允許的,可是我秦世海決不後悔,姬善永遠都是我的妻子,組織上不同意,我也要跟她白頭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