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母親就從房後狼琳山的懸崖上跳了下去。母親沒有留下遺言,隻是在遭受蹂躪的時候,囑咐我去中國,去中國找我的父親。去中國尋找父親,就是我母親臨終的囑咐,那年我還不到七周歲。朝鮮是火葬。火葬母親,鎮子上所有的人都去了,有人歎息,有人垂淚,有人憤怒,也有人感到了無奈和茫然。我聽到也有不少女人在私下議論:“姬善真傻喲!送上門來的好事,那可是公安局長啊!”“就是的!你男人回國了,死活又不知道,守活寡,犯得上嗎?”“可憐拋下這個孩子,媽媽一死,這孩子就是真正的孤兒嘍!”“他這樣的孤兒,政府能管嗎?”“管他?想的倒挺美,漢人的種,高麗人自己還顧不過來呢!”“……”朝鮮人為什麼仇視中國人呢?後來我才知道,金日成去斯大林那兒告了毛澤東一狀,朝中兩黨,就有了介蒂。
火化母親,唯獨大姥沒有去現場。他內心有愧,內心的痛苦,也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把我送到了城裏的小姨家中,路上一句話都沒說,人更蒼老,也更矮小了。從城裏返回家中,半路上,羞愧難言的大姥,站在禿魯江的大橋上,先掮了自己一個耳光,接著又罵了自己一聲王八蛋。最後眼睛一閉,一頭就從江橋上栽了下去……沒人去打撈他的屍體,滔滔江水,又到哪兒去打撈?別人罵大姥還有情可原,小姨夫還罵大姥呢,罵他把好事給辦壞了,壞了他的名聲,也壞了他的榮譽。因為母親的死,是小姨夫一手造成的,勞動黨開除了他的黨籍,撤銷了他的局長職務,判了他的徒刑,當然小姨也和他解除了婚姻。小姨是有功之臣,待遇很高,有專人護理,吃穿都不用自己操心。我在小姨家讀完了小學,十五歲那年,小姨含著淚水提醒我道:“中朝啊,你是中國人,你的根在鴨綠江那邊,大江那邊才是你真正的國家!”小姨還告訴我:“朝中兩國,會繼續友好下去的,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父親曾經救過崔庸健的命,那可是國家主要領導人啊!把你的勳章帶好,記住了,勳章是最好的依據,隻有勳章,才能證實你們的父子關係……”我去了母親的墳頭,小姨請人也為大姥築了一個墳頭。墳頭與墳頭不遠,兩個土包是那樣的相似。
在這裏,我似乎又看到了母親,母親的容顏,母親的笑貌,她還是穿著我們民族的服裝,白上衣,黑裙子,裙帶飄飄,步履輕盈,長發飄逸。我多麼希望這不是幻覺,是生活中的真實呀!我想擁抱母親,我渴望著要擁抱母親。睡夢中我一次次地哭醒,醒來後還是那樣的蒼涼,那樣的孤獨。我是個孤兒,而且是個遭受白眼和歧視的孤兒。我知道,跟母親告別,跟新興裏告別,跟狼琳山告別,跟禿魯江告別,也許是訣別,可能是永遠。去陌生的中國,今生今世,也可能不再回來了。這兒的故土讓我留戀,故土中的母親讓我戀戀不舍。可是,這兒不允許我生存下去,排斥我的原因,就因為我身上流淌著中國人的血液。
找到父親,我也許還能得到中國政府的尊重,可是我的母親李姬善呢,才三十多歲啊!生前恥辱、悲哀、憤懣,死後又在這兒靜悄悄地躺著,與狼琳山為伴,與寂寞為伴,聽野狼嗥叫,聽江水怒吼。我是她的兒子,也是她唯一的親骨肉,這次分手,誰還能來悼念?誰還能來培土?……
我跪了下去,擁抱著墳頭,臉貼著黃土,哽咽著,號啕大哭著:“媽媽!媽媽!……我親愛的媽媽!我好想您啊!我好想您啊!……您不能再看看我了嗎?我是您的兒子,我是您的親骨肉啊!……”我一步兩回頭,離開了狼琳山,離開了禿魯江,告別了母親的墳塋。我是多麼希望媽媽的墳上,能刮起一股旋風,能飄起一縷煙霧,煙霧中有媽媽的影子,有媽媽的呼喚,有媽媽在向我招手……可是,什麼都沒有,隻有荒涼和孤獨,隻有寂寞和憂傷!我站在那兒看了半天,陽光被烏雲遮住,周圍連鳥兒的叫聲都沒有,又等待了很長時間,才有一片樹葉,飄飄悠悠,輕輕落在了母親的墳頭上……
我越出國境,出國境就是吉林省的集安。集安到新興裏,仿佛那麼遙遠,似乎又近在咫尺。我坐在兩國國界的界碑石上,朝鮮是那麼親切,我是在朝鮮出生,又是在朝鮮長大的呀!在朝鮮界碑的那一麵,我把臉貼在了黑土上,使勁兒親著,使勁兒吻著。捧起來放下,放下了又捧起來。百感交集,淚如泉湧,心靈深處一聲聲地呼喊著:“三千裏江山,偉大的民族,偉大的祖國,我是愛您的,我是喝著您的乳汁長大的呀!……”
在集安,我爬上了北上的火車,通化、梅河口、吉林市。然後從吉林市回返,從敦化一直到延吉和圖們,從圖們到牡丹江。在牡丹江,很快就進入了中國北大荒的中心地帶了。再往前走,又到了密山、虎林和寶清,線路圖,是五年以前癱瘓在床上的小姨就畫好了的。小姨查了很多的資料和地圖,了解北大荒,也了解了大農場。小姨告訴我,中國北大荒有兩個農墾分局,分局的局址一個設在牡丹江,一個設在佳木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