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與猛獸 第三十三章(2 / 3)

因為交通不便,烏伊嶺鐵路又沒有修通,雞爪子河林場,與其說是來勞動改造的,倒不如說是來享受和消遣的!正像職工們自己說的那樣:“家屬來了,打都打不走!”食堂一共有五個炊事員。除了我和陳姐,另三位男士是劉平山、高崇江和龐國君,三位男士的身份都有一定的背景和來曆。劉和高是國共兩黨的將軍,而那個龐國君呢?安徽人,三十多歲,他的妻子就是去年秋天,乘坐馬車路過野狼溝時,為了抗暴,寧死也不屈,最後讓老板子推下車去喂了狼群的。丈夫龐國君魔怔了半年多,不吃不喝不說不笑,咬牙切齒,發誓要把野狼溝裏的狼群宰掉。直到陳菊花到了三工段,多次開導,他的精神才漸漸地恢複了過來。龐國君的任務是挑水,劈柈子兼送午飯。他和老高承包了食堂的外圍任務。有多少次,我親眼見到龐國君殺生,達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步。

那天開罷了早飯,工人上了山,食堂內外靜悄悄的。陽光下麵,一隻花鼠子拖著美麗的大尾巴,支棱著耳朵,兩眼黑亮,天真又可愛地從門前那棵大樺樹上滑了下來,吱吱叫著,探頭探腦地鑽進了食堂。龐國君發現了,立刻麵露殺機,迅速地關嚴了門窗。不遺餘力,終於把那隻花鼠子擒拿住了,然後當著眾人的麵,拇指和食指捏著花鼠子的腦袋,丹田用力,叭的一聲,把花鼠子的腦袋捏了個粉碎,扔到了遠處……無故殺生,已經變成了他的嗜好和願望。誰都不勸說,也不敢勸說。他多次血紅著眼珠子吼道:“老子放火,統統燒死你們這些龜孫!”所以說,大夥兒也在時時刻刻地監督著他的行動。有時見他號啕大哭,腦袋一次次地撞擊著那棵樺樹,邊撞邊號:“……玉香啊!你是奔我來的啊!你死的好屈啊!老天爺呀!咋不讓我去死啊——”見他大哭,大夥兒都落淚。

除了恨惡狼,更恨那幾個車老板子。我來到這兒不久,龐國君終於找到了一個報複野狼家族的機會。其殘忍的手段是真不可想象啊!那天,下午四點鍾左右,高崇江與龐國君去送飯,晚回來兩個多小時。龐國君一臉黑灰,一身塵土。衣服刮碎,手臉多處有擦傷的痕跡。陳菊花說:“喲!你們幹啥去了?這工夫了才回來?晚飯還等著你劈柈子呢!”龐國君一臉的得意。撇著嘴角,目光又本能地流露出了殘忍的殺機。他手拎著水桶,水桶裏麵不時傳來“吱吱吱,吱吱吱”小耗子般的叫喚聲。高崇江麻木中微笑著說道:“哼!冤家路窄,今天也巧了。小砬子背後是個狼洞,老狼命大,沒有逮著,活該它們的小崽倒黴,一個不少,全俘虜啦!這次戰鬥好驚險啊!”高崇江個兒不高,一身肥肉,禿頂、闊嘴、大耳朵。鼻梁上架一副玳瑁眼鏡,衣服整潔,麵孔嚴肅。在三工段,高崇江的個人衛生最標準了。三天刮一次臉,每周換一次襯衣,睡前必須洗腳,早晨六點半,準時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雷打不動,風雨不誤,正點起床,正點就睡覺。

早晨跑步,睡前讀書,特別是每天頭午的八點半到九點半,整整一個鍾點是他下象棋的時間。對手是劉平山,棋盤前一坐,兩位將軍就進入了忘我的境界。一位胡子飄飄,表情凶狠又目光狡黠,每走一步,黃眼珠子都要骨碌上半天。而另一位呢?沒毛的禿頂,每走一步,都是汗津津的,不露聲色,可也看出了鬥智鬥勇並不輕鬆。第一次下棋,陳菊花就悄悄地告訴我道:“哎!大妹子,咱別去看,亂了他們的思路。”我有時在一邊偷偷地觀察。高崇江輸了,大度地笑笑,重新擺棋,也還是虛懷若穀,絲毫不亂。劉平山就不行了,每次輸棋都像老太太似的嘮叨上一陣。仿佛不是輸棋,而是輸掉了自己的國土和江山。陳大姐不懂,我心裏卻知道,他們倆哪兒是下棋,而是代表自己的黨派,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互不相讓,一次次地決戰啊!兩個人都是中將級的軍銜,一個是國民黨的東北挺進軍,身佩著中正劍的秘密聯絡員,在牡丹江市的橫道河子被捕,先蹲大獄,不久又押送到雞爪子河林場長期改造。因為他是土匪性質,有職無權,不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雖然是中將軍銜,但撫順戰犯管理所也還是把他排斥了出來。不夠戰犯,他的軍銜,有一定的水分。

在三工段當個夥頭軍,還算是勉強勝任的。一個是東北軍區中將級的組織部長,參加過長征,是第四野戰軍的領導骨幹。在四野,除了林彪、彭真、羅榮桓、劉亞樓、黃克誠等,再往下數,大概就數著他高崇江了吧?做為老革命,他是不幸又是悲哀的,可是作為反黨集團的骨幹力量呢?他又算是僥幸萬幸的了。勞動改造,而且也沒讓他失去人身自由。幫廚送飯,也是個配角,出力的重活都由龐國君幹了。此時此刻,高崇江捋了捋禿頂上那幾根有點兒滑稽的頭發,喜憂參半又無可奈何地感歎著說道:“發現了一堆狼屎,在洞口前麵,還挺新鮮,周圍也有不少狼毛,龐國君就來了情緒,抱了一堆柴火,非要把老狼熏死在洞裏頭不可。我說:‘小龐,算了吧!此一時彼一時,況且,這洞裏頭的狼也是無辜的,你可別再人為地製造些冤案啊!洞裏的野狼,又沒有跟你結仇。’不管我咋說,這小龐是死活也聽不進去了!紅著眼睛,非要把它們熏死不可。狼這玩意兒也是夫妻兩個,一家一戶地過日子,又是南風正對著洞口,濃煙灌了進去,不一會兒,裏麵就開始咳嗽上啦!兩隻老狼,眼淚汪汪的,竄出來就跑,邊跑邊咳嗽著。小龐抓扁擔就追,哪兒還有個追啊!四條腿,還能讓你兩條腿的攆上?回來一看,四個小崽也爬出來了,吱吱吱吱地叫著。我一看挺好,算是萬幸,沒有熏死在裏麵。如果熏死在裏麵,狼爸爸和狼媽媽不得找來,跟咱們算賬啊!都是鄰居住著,增加矛盾,鬥爭擴大化,人獸雙方都是弊大於利嘛!小龐不聽,非要把崽子兜回來不行。說什麼是放長線,釣大魚,逮住了小崽,就不愁兩個老家夥不來上鉤!

看看看看,這不是眼瞅著就把鬥爭擴大化了嗎?”說完,掏出了手絹,摘下了鏡子,在汗津津的大臉上,一遍又一遍地擦著。我見過狗崽子,但沒有見過狼崽子。過去一看,“喲!還沒有睜眼哪!像大耗子一樣!”然後又對麻木的龐國君說道:“送回去吧!有啥用呢?你又養不活它們!”實話說,自從狗狼“大力”奮不顧身地救了我一命後,我對野狼就改變了原來的看法,不再憎惡,也不再恐懼,而是有一種同情和憐憫,有一種認可和正視。野狼吃人,並不是有意識地攻擊,而是在自衛、在抗議、在捍衛自己的家園和生存的空間。萬不得已,才豁出來和人類抗衡。龐國君狠狠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好凶好狠啊!像一條惡狗突然覓到了一塊骨頭,兩爪抱著,又在嚴防著其他的同類搶奪。對我的規勸,他非但不領情,反而咬著牙根,惡狠狠地說道:“你給我當老婆?你要肯和我睡覺,我就把它們送回去!”我氣得發顫,剛要反擊:“你媽肯和你睡覺!不要臉!看你那個德性吧!……”但沒等開口,陳菊花就從後麵使勁扯了我一把,“妹子!你來!”回到廚房,才翻弄著眼珠子責備我道:“哎呀!你理他幹啥呢!他不知好歹!你呢?吵嘴磨牙,還不是光著腚推磨——轉圈兒丟人呀!跟他一般見識,犯得上嗎?茅樓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說著,又狠狠地往外瞥了一眼,咽了口唾沫,又憤憤地說道:“哼!這種人哪,我早就看明白啦,二分錢買個豆鼠子——貴賤不是個物!媳婦讓狼咬死,那是老天爺對他們的報應!聽我的,咱們在外麵,少惹是非,也少管閑事,狼崽都滅了,那算他有本事!”我連連點頭,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懇切地說道:“放心吧陳姐,謝謝您的提醒,往後哪,我再也不會閑吃蘿卜——瞎操心啦!”龐國君頗有心計,他對狼崽並沒有虐待,而是用心地喂了它們點稀粥。然後就把四隻狼崽子,用麻繩高高地吊到了門前的那棵大樺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