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留步,我先收拾了你再檢查!”他囑咐夏立誌說。然後就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用紙包上,挖個坑,埋了下去。見他迂腐,立誌就笑,半是嘲諷半是揶揄:“陳場長,開個追悼會吧,給它們!”陳忠實把臉一沉,大聲吼道:“少他媽給我甩蠅子,幹你的活兒得了!”立誌討了個沒趣,卻仍不服氣,強嘴不敢,隻能長歎一聲:“唉!這種人,真是沒辦法喲!”立誌知道,每一隻蜂子,都是陳忠實的心肝寶貝。有一次開箱檢查,一時匆忙,陳忠實就沒戴蜂帽。箱蓋一開,蜜蜂“呼”就撲了上去,在他的脖子耳朵鼻子嘴唇滿臉滿頭的就是一頓猛蜇,直蜇得他鬼哭狼嗥,嗷嗷大叫,像殺豬一樣,抱頭鼠躥。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兩手挓挲著,腦袋使勁地搖來晃去。立誌緊喊:“用手拍呀!用手拍呀!”說著,衝過去抓起一件上衣,劈裏啪啦地就是一頓猛抽。還抱怨地說道:“你的手呢?懵了咋的?”沒成想陳忠實非但沒謝,反而對夏立誌好一頓大吼:“抽死了,都讓你抽死了,你看看地上!”一看地上,果然是死了一層,黃糊糊的。陳忠實的臉部馬上腫了起來,疼得他齜牙咧嘴,但對小夏,卻絲毫沒有原諒:“獻殷勤,我用著你啦?”看忠實那副尊容,夏立誌氣得想哭。但又不能和他一般見識,隻好嘟囔道:“好心不得好報,蜇死你,我也不再管了!”牢騷歸牢騷,小夏和老康都知道,陳忠實這個木頭人,你不傷害蜂子,他是絕對不會向你發火的。這一點,蜂場的人都會理解。
椴樹的流蜜期,多數是在中伏季節,前後也就十多天。而伏天又是雨季,趕上陰雨連綿,蜜蜂出不去,這一年就算是白伺候了。所以說,養蜂是撞大運,撞上了,掏一把,撞不上,就得賠個底兒朝天。放蜂人是趕著季節跑,新疆、海南島、四川盆地、雲貴高原、膠東半島、遼河口岸。鐵路部門,不管車皮多麼緊張,蜂場遷徙,優先供應,綠燈大開,不得延誤。這是國務院早就明文規定了的。養蜂的容易發財,走運時,一年就能蓋座小洋樓。是啊!唯獨他們不耕種,不加工,養精蓄銳,走遍全國,從南到北,到處收獲,還不愁銷路,有供銷部門密切配合。資金、包裝,敞開供給。可是,在這條道上,也不是人人都能過五關,也有走麥城的時候。碰上倒黴,趕到一處是陰雨天,等天氣晴朗,流蜜期也過去了。想哭,都找不著塊合適的地方。所以說,養蜂這個行業,是真正的喜憂參半,福禍同肩,一腳天堂一腳地獄的風險行業。生活中蜜比糖甜,可是養蜂人,顛沛流離,風餐露宿,一旦賠了錢,那滋味,真是比黃蓮還要苦喲!在小興安嶺,每年都有不少南方來的放蜂人,賠了錢,回不去,下雪了,雪花飄飄,一家老小還在路邊的帳篷中候著呢!那情景,真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陳忠實的蜂場是固定式的,活動範圍也僅僅是局限於黑瞎子溝內。夏天采椴樹,秋季采雜花。雜花以掃條花為主,蜜質差,淺黃色,雖然也是蜜,但跟椴樹蜜比,卻是天壤之別了。雜花蜜,一般情況下不賣,做冬飼料,一冬一春,也都喂進去了。忠實心疼蜂子,尤其是采蜜季節。一天十幾大缸,那蜜流的,可真是財源滾滾啊!流蜜期,最擔心害怕的是陰雨天,其次是黑瞎子搗亂。每年攪蜜期間,聞著甜味,大小狗熊,都得來光顧幾次。忠實對待它們,也是通情達理的。鄰居嘛,隻要是不禍害的,打牙祭解解饞,忠實就以禮相待,滿足其要求。也有那種蠻橫不講理的連吃帶禍害,氣勢洶洶,非常霸道。對這種主兒,忠實也曆來是以牙還牙,絕不慣著。這樣,在除掉了蟒蛇的第二年,在黑瞎子溝內,一場人與狗熊之間的決戰拉開了序幕。
傍晚時分,太陽落入西山,百鳥不再鳴唱,隻有蜜蜂還在辛勤地勞作著。狗熊來了,是一頭棕熊,而且還是母的。棕熊和黑熊是同類,但個頭卻比黑熊大得很多,數量較少,即使在黑瞎子溝內,也是鳳毛麟角,缺者為貴。從這方麵說,棕熊自然而然就是熊類中的貴族了。傲慢、霸道、殘忍,有恃無恐,目空一切。大白天,明知道蜂場有狗有槍,警戒森嚴,仍是堂而皇之地闖了進來。沒到近前有四隻獵犬就一起瘋狂地吼叫了起來。尤其是“大黑”和“老蒙古”,尾巴像旗杆般地豎著,為了阻止棕熊的進攻,山上山下地狂咬著:“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黑瞎子溝內,一時間又如同開鍋般地沸騰了起來。“什麼東西?”三人都在屋裏忙活著。忠實一愣,站起來問道,立誌離門口最近,伸頭一看,“媽呀”一聲就退了回來,結結巴巴的:“陳、陳場長!一隻大黑瞎子,進、進來了!”說完,全身抖著,就往裏屋使勁地躲藏。跟熊類打交道是很正常的,黑瞎子溝嘛,沒有狗熊,就是名不符實了。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地闖進來,卻是開天辟地的頭一次。以往都是夜間進來,像賊一樣,擔著相當的風險,在群犬的抗議聲中,死皮賴臉地掀開箱蓋,抓出一塊蜂批,兩手抱著,扭頭就跑。邊跑邊啃,啃得滿嘴是蜜,躲躲藏藏的,樣子非常狼狽。群犬呢,也是象征性的,不敢靠近,隻在遠處咋呼,一旦逃走,也就鳴鑼收兵,盡到了義務,並不去窮追不舍。群犬知道,它們的責任,就是護院,出了院子,就不再追究。
今天,忠實覺著氣氛不大一樣,這不是黑瞎子叫門——熊到了家嘛!太囂張了,哪有這麼幹的?想著,場長陳忠實兩步就跨了出去,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搭眼一看,好家夥,已經越過了警戒線。蜂箱就在門前,最遠的也超不過五十米。這家夥,一身紅毛,眨眼之時就奔了過來,也不問價錢,更不打招呼,掀開箱子,拽一塊蜂批,兩手抱著,張嘴就啃,大嚼大咽,大腮幫子甩開,“吧嗒吧嗒”的山響,那個頭,比他們的木屋還高,鐵塔一般。那仗義勁兒,簡直就不拿自己當外人,更沒有把四隻張牙舞爪嗷嗷吼叫的獵犬放在眼裏,而是貪吃不顧命,餓死鬼一般。邊吃邊用小眼睛四處撒摸著,但不是逃走,而是在偵察哪一隻箱子更大、蜜更多、更甜。“媽的,欺人太甚了!”忠實氣得臉色鐵青,兩眼冒火,咬著牙關,扭身進屋,拖出獵槍,嘩啦一聲,就頂上了兩顆子彈,返回門口,舉槍就打。“慢著!”就在勾動扳機的一刹那,康躍先奔了過來,用憐憫的目光製止他道:“陳場長,先別開槍!”“為啥?”忠實不耐煩地問道。“為啥?你仔細看看,這是頭母熊啊!看那乳房,多大!哺育期,奶孩子,跟人一樣,餓了,為了後代也就不顧羞恥和臉麵了。你看看,多可憐人哪,真要一槍把它打死,那些崽子,也就完嘍!陳場長,千萬千萬別開槍喲!老康我求求你啦!母性,都是偉大的。陳場長,你沒結婚,沒有兒女,這種心情,你體會不到啊……”唉!忠實托槍的手,在老康的勸說下,終於慢慢地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