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同時發現了問題,自己舉槍不射,四條獵犬也一起退了下來,遠遠地吼叫,失去了剛才的激情和懇切。仿佛在說:“陳忠實,你咋不開槍呢?你手上拿的又不是燒火棍。你臨陣動搖,叫我們拚命,玩你的去吧,鬼才信你那一套呢!”“不!得趕走它!不然,狗就不聽使喚了!”說著,忠實再次把獵槍托了起來。“唉!也是!說話不算數,言而無信,也就沒有信譽了!訂了製度不執行,不是打自己嘴巴子嘛!”康躍先反對開槍,可也理解陳忠實的一片苦心,於是,就搞了個折衷:“把它嚇唬走也就完了!”“咚——!”一團火焰噴出,四隻獵犬立馬就衝了上去,奮不顧身,汪汪叫著,棕熊一怔,“哞”的一聲哀叫,仿佛在說:“陳忠實,你真打呀!”槍聲在山穀中久久地回蕩著。憑經驗忠實意識到:棕熊傷著了,盡管很輕,也肯定是挨了槍擊。他槍口高出兩寸,子彈飛出,離它頭部,最少也有半米左右。奇怪,怎麼會傷著它呢?再看狗熊,扔下批子,一邊痛苦地哀叫著,一邊灰溜溜地往山崗的密林中躥去,獵犬乘勝追擊,得意揚揚,齊心協力,把狗熊送出了很遠很遠,聽叫聲,仿佛是:“老熊,有種你別跑啊!”
回到屋裏,一看小彈袋,忠實才發現,剛才忙中出錯,誤把雞砂當獨彈了。雞砂是飛禽用的。三十二發子彈,雞砂炮豆子各占四分之一。一半是獨彈,雞砂出去是散形的,麵積特大,即使全部命中,對棕熊來說,也構不成威脅。可是,幾粒鉛砂鑽進去,還不如一槍把它打死呢!打死了,沒有後患,僅僅是良心上受點兒譴責,而傷著不死呢?這隻棕熊肯定就是“槍漏子”了。槍漏子,就像犬中的瘋狗,失去了理智,一門心思的報複,見人傷人,見物咬物,殘酷無情,像魔鬼一樣,在森林裏,這是一個最大的隱患了,像人類中的亡命之徒,而且手上拿著盜來的槍支……想到槍漏子,陳忠實不由得一陣顫抖,汗水也不知不覺,一滴滴地滾落了下來。他一聲不響,扔下獵槍,出門循棕熊逃走的方向蹣跚走去。
並沒有目的,隻是覺著苦悶心慌,隨便地走走,並反複地思索著剛才的行為,悔恨中有點兒自責,太手軟了!也有點埋怨老康頭,使自己的思想動搖,錯過機遇,樹立了敵人,結成了冤家。忠實啊忠實,你是當家人,一場之長,蹲山溝,沒主意,放走了仇敵,又怨誰呢?他繼續前行,天色已近黃昏,山頭上還是很亮堂的,空中掛著一縷縷的晚霞,充滿了詩意。相比之下,溝裏就黯淡多了,尤其是大樹下麵,似明似暗,叫人恐慌。突然,他發現了棕熊扔掉的那塊批子在草坪上躺著,傷痕累累的,叫人不忍直視。他彎腰拾起,認真地端詳著,鐵絲斷了,木框扭曲著,蜂巢蕩然無存。驚訝的是,木框上還有一隻工蜂,後腿已殘,拖著爬行;兩個翅膀剩下了一個,嗡嗡叫著,沒有逃離。這隻可憐的蜂子,你咋就沒有逃走呢?忠實內疚地、虔誠地、小心翼翼地把這隻傷殘了的蜜蜂,輕輕地托在了自己的手掌上,看它爬行,聽它哭泣,並迅速地萌生了一個念頭——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隻棕熊找到,置它於死地,否則,黑瞎子溝內的其他動物,也會在劫難逃,不得安寧。
這隻暴君,此時此刻又在哪兒躲藏著呢?他把蜜蜂帶了回去,彎下腰,輕輕放在了一隻箱子的洞口上,不眨眼地緊緊盯著,兩隻蜜蜂出來,似責備又像是安慰,然後架著它,一點點地進洞去了!“唉——”忠實兩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夜空,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他喜歡蜂子,更傾向弱者,蜜蜂的勤勞,讓忠實感到敬慕;蜜蜂的奉獻,讓忠實感到激動;蜜蜂的頑強,讓忠實感到驕傲;而蜜蜂的痛苦,又使忠實感到了深深的內疚。內疚使人壓抑,壓仰又使人憤恨。此刻,他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湧動著、召喚著,別說是有槍,就是赤手空拳,也要跟這頭母熊徹底地較量一番。鬥智不行,鬥勇,忠實是非常自信的。於是,他伸胳膊踢腿,活動著筋骨,在進屋之前,他暗暗地下定了決心。關內災民大批地湧到了黑龍江,特別是小興安嶺林區,糧食不夠吃,饑餓也在威脅著這片黑土地。陳忠實慶幸自己進了黑瞎子溝,蜂蜜可勁兒造,倭瓜土豆管夠吃,土地肥得流油,不用上糞,倭瓜長得比水桶還粗,一個人扛不動,烀到鍋裏麵得嗆嗓子。黑龍江,好地方啊!遍地是寶,隻要不懶,隨處都可以信手拈來。蜂蜜呢,就更便宜了,是從樹上流下來的,爽甜可口,百吃不厭。而且山是這麼大,逶迤連綿,不見盡頭;樹是這麼多,重巒疊嶂,茫如大海。相比之下,蜂場就太小了,盡管有二百多箱蜂,也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他下決心要擴大蜂場,擴大到兩千箱、兩萬箱,依靠蜂子的勤勞,把溝裏的花粉通通地采回來,都釀成蜜。
為了蜂場的明天,忠實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那頭大棕熊。蜂蜜拉走,蜂場暫時沒事,他就背上槍,早出晚歸,翻山越嶺,日複一日地在大山深處尋找著。忠實知道,所有大的山牲口,如孤豬、狗熊、老虎都在自己的領地,而這頭棕熊的領地,到底又是在哪兒呢?黑瞎子溝方圓有幾百裏,它的領地又在哪兒呢?難道說不在這條溝裏麵嗎?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死人湖的那岸,一條小河溝的沙灘上,忠實終於尋找到了這頭大棕熊。它正在跟一頭豹子搏鬥,不知道是這隻豹子惹了它,還是它惹怒了這隻豹子,一般情況下,豹子是不跟狗熊爭鬥的。豹子靈巧、凶猛。而狗熊呢?笨拙、霸道,既懶又狠,強強相鬥,兩敗俱傷,這個道理,一般山牲口是非常明白的。此刻,在河灘上,雙方的搏鬥非常激烈,棕熊“哞哞”地叫著,聽聲音,可能是沒有討到多少便宜,可也不示弱,大巴掌掄著,呼呼生風,左右逢源。豹子呢,發揮了它的特長,“呼”地躥了上去,啃一口,滿嘴毛,不等棕熊扭頭,尾巴一晃,又閃電般地射了出去,然後回來,繼續再打。沙塵飛瀑,烏煙瘴氣,吼聲陣陣,互不相讓,越戰越烈。“媽的!打吧,你們兩個,我倒看看,誰勝誰負!”離它們大約有二百多米,子彈夠不上,忠實索性坐了下來。抽著煙,僥有興趣地來了一次坐山觀虎鬥。“哼!誰勝誰負,最後的便宜,還不都是我這大傻子的!傻人傻命,今天晚上,不管是豹子肉還是熊肉,不費一槍一彈,也肯定能吃到嘴了!他抱著槍,吸著煙,悠哉悠哉地觀賞著,心情特好,覺得這比世界上的一切娛樂都有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