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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陳忠實一邊觀陣一邊思索,獸類相鬥目的有二,首先是爭奪地盤,再就是為了配偶。爭奪配偶,是同類相鬥,異類決戰,到底又是為了啥呢?毫無疑問,肯定是領地之爭了。他仔細觀察,這兒是死人湖的彼岸,湖水碧綠,景色宜人,湖中魚類很多,淺處俯首即撈,棕熊食魚,是本性所在。再有,順溪而上,不遠處就是一片紅鬆林子,一到夏天,陽光直射,溫度升高,鬆油就從樹杆的裂縫中冒了出來,狗熊為了禦敵和不被傷害,跟孤豬一樣,吃飽睡足,就到此處蹭鬆油子來了。蹭足了鬆油,再到這片沙灘上翻滾,鬆油摻沙子,身體就披了一層又一層的盔甲。披盔掛甲,別說是與獸類決戰,對方利齒奈何不得,就是人類偷襲,在這大山深處,也是刀槍不入啊!毫無疑問,這次雙方決鬥,棕熊是主要的肇事者了。因為獵人都知道,豹子是食肉獸,善於爬樹,躲在湖邊的樹上,狐狸、羚羊、麅子,馱鹿、梅花鹿等等前來喝水,一到大樹下麵,也就算鑽進了這隻金錢豹的天羅地網。地理條件優越,自然就變成了雙方的必爭之地了。看情況,是豹子先占,棕熊後侵,這頭母熊,多霸道啊!再看戰局,陣勢非常嚴峻,棕熊以守為攻,賴著不走,而豹子呢,麵對入侵之敵,眼睛都氣紅了。“嗷嗷”吼叫著,見久攻不下,自然也有點兒精疲力盡了。它恨這隻棕熊,卻對它沒有絲毫的辦法。棕熊呢,是越鬥越勇,悠著兩隻大巴掌,一邊戰鬥一邊嚎叫:“哞……哞……”聲音宏亮,似母牛叫欄。仿佛在說:“我就是不走,看你能怎麼樣呢!你姥姥的。”

忠實從心裏同情這隻豹子。就把煙卷熄滅,操起獵槍,悄悄地摸了上去。近點,再近點,最好是在二十米左右,等它站起來,瞄準它的胸膛處,為了蜜蜂,也為了這隻豹子……可是,令忠實難以相信的是,他摸到了跟前,再尋找目標,狗熊、豹子在他的眼皮底下,突然間就無影無蹤了!這兩個冤家對頭,眨眼之時,咋就沒有了呢!望著剛才決鬥的那片沙灘,忠實手持獵槍,站在岸邊,內心恐慌,全身上下也不由得一陣陣地發抖。他知道,狗熊嗅到了氣味,或早已逃走,或就在近處潛伏了下來,引他上鉤,然後把他突然撲倒……忠實沒敢盲目繼續前行,而是從原路悄悄地退了回去。他聽不少炮手講過,狗熊受傷,千萬別追,因為它在逃跑的過程中,會突然地潛伏下來,草深林密,當獵人端槍過去,它再從你背後,發起突然襲擊……狗熊雖笨,一旦驚槍,就會變得比狐狸還要狡猾……

當陳忠實一扭頭的光景,他的目光跟那隻豹子的目光對上了。豹子在一棵風樺樹的老杈上趴著,不仔細看,是很難發現的。隻有風樺樹種,才和豹子的皮膚顏色相同,為了自身的生存,動物的偽裝,是真巧妙啊!忠實清楚地意識到,豹子的目光,是既幸災樂禍,又有點兒同情和傷感的。忠實沒敢久留,快步離去,邊走邊盤算著,下次再來,要帶上獵犬,若是獵犬在場,老母熊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掉的。回到蜂場,他仍然還在思索豹子的目光和神態。那神態,是疲倦的,呼呼地喘著粗氣,臥在那兒,是一動也懶得再動了。否則,有動物闖入它的領地,它是絕不會答應的。目光呢?陰森、獰猙,虎視眈眈。豹子是黃眼球,在它的目光後麵,憑經驗,忠實隱隱感到:豹子居高臨下,無奈中是在向自己提醒著點兒什麼?狗熊就在附近,你可要注意啊!也許是跟狗熊預謀好了,在他到來之前,動物之間有矛盾,可是一旦發現更大的敵人,又會立刻團結起來,齊心協力,共同對外的。

動物不像人類——互相殘殺,不擇手段——尤其是中國人。在野生動物的身上,有許多的長處,是可供參考和借鑒的。場長陳忠財來了,是騎馬來的。做為一母同胞,忠實、忠財長相是極為相似的,除了大塊頭和滿臉的絡腮胡子,忠財的臉上還有幾顆既黑又亮的麻子,但絲毫不影響他的尊嚴和威信。反過來說,冷不丁一瞅,更使人感到了他的威嚴和狡黠。他是軍人出身,在朝鮮戰場上是三十八軍的一名騎兵連長。板門店談判以後歸國就集體轉業到了蘿北縣的寶泉嶺農場,後來林區開發,他就調到鶴崗這邊來了。鶴崗林業局隸屬南岔林務總局,是東北森工總局的直屬企業。因地勢險要,人員複雜,陳忠財是身兼兩職的。既是雞爪子河林場的行政一把手,也是黑瞎子溝地區公安派出所的最高業務長官。但他不喜歡別人稱呼他陳所長,卻又愛好打槍騎馬,匣子槍早晚不離地在腰上挎著,穿衣打扮更是與“場長”二字毫不沾邊,馬靴馬褲馬鞭子,一身裝扮,相當的有氣魄,棗紅馬,大沿帽,說話幹練,又讓人頗費琢磨。“我來是向諸位報喜的,三萬多斤蜂蜜,一萬多塊錢,黑瞎子溝,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局黨委決定要嘉獎你們,這是一。二嘛……二嘛,溝外山那邊死了一個人,是安徽的,放蜂子的,我還不知道他姓啥,讓狗熊咬死的,你們哪,也得注意嘍!他的娘們兒挺可憐,還拉扯著個孩子,政府不能不管,林場也沒有閑房,就讓她到溝裏來吧!先幫她壓座小房,怎麼安排,以後再說。再有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個別人,始終對政府不滿,你們蜂場,也得提高警惕哪!”說著用餘光狠狠地掃了康躍先一眼,教授一陣顫栗,臉色隨之就是一陣蒼白。

陳忠財把弟弟叫到了門外邊,非常懇切地說道:“我想讓你回林場!”見忠實不語,又繼續說道:“派出所擴編,你的戶口解決了,局黨委特批,機會難得呀!先當個警察,有了機會,再給你轉幹!二十六、七了,固定下來,也該安個家了!你一天不成家,我和你嫂子就總有塊心病哪!怎麼樣,我是特意來通知你的,場裏的事,還忙著哩!”忠財這是第二次來蜂場,第一次是那條蟒蛇被打死以後。這次來是想讓弟弟離開這兒,黑瞎子溝,凶多吉少,作為一場之長,他沒有必要整天為弟弟擔著這份風險。“我不去!”忠實毫不猶豫地答道。“為啥?”哥哥有點惱怒。“我喜歡養蜂!”“養蜂有什麼前途?在這個鬼地方,提心吊膽的。當警察,三年以後,我就讓你轉幹。轉成幹部,以後就能當副所長、所長,或者到哪個林場當個場長。機不可失,我可是跟宋局長打了招呼的。就這一個指標,你咋就這麼死腦筋呢!我是場長!沒有我,天大的雨點也淋不到你頭上呀!”忠財苦口婆心,掰開揉碎,耐著性子做他的工作。“我喜歡養蜂!”忠實木頭木腦!“你!”忠財氣得直咬牙根子。皺著眉頭,舉起來的馬鞭子,猶豫了半天,才狠狠地落了下去。“啪”的一聲,抽在了自己的馬靴上。一扭頭,奔到樹下,解開馬韁,躍身跳了上去,勒著馬頭,衝忠實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呸,死狗掀不到牆頭上!你就在這兒收屍吧!”說完,兩腿猛力一夾,抬手又狠狠地一鞭,棗紅馬長嘶一聲:“噅噅噅……”四蹄放開,飛奔而去。“噠噠噠,噠噠噠!”半天,馬蹄聲還在陳忠實的心坎上跳動著。望著哥哥消失的方向,弟弟的眼淚,半天才緩緩地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