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哥哥是為了他好。當警察,是自己從小就夢寐以求的理想職業。他的身量、力氣、品質、文化及愛好,都具備當個好警察的資格和標準。特別是殺害佳木斯市副市長孫西林的凶手被從雞爪子河林場職工隊伍中清理出來,處以死刑以後,對這個職業,陳忠實就更是那麼渴望和向往了。可是,自己剛剛到林場不久,盡管哥哥是場長,有實權,但畢竟是條件差得太遠了。如今,機會終於來了,而且哥哥專程來了一趟,自己呢,竟然拒絕了。拒絕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忠實呀忠實,你太讓人傷心、太任性、太頑固、太不識好歹、太讓人失望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年齡在那兒擺著,即使當哥哥的有權、有門子、有關係,可過了這個村,再也沒有這個店了!”一個聲音在說。“不,我不後悔!”另一個聲音也在說,“我喜歡蜜蜂,也更喜歡養蜂這個職業。隻有在蜜蜂身上,似乎才能找到自己的寄托和影子。也隻有養蜂這個職業,才值得自己全力以赴。
沒有蜜蜂,黑瞎子溝裏的花粉再多再好,年複一年,也是白白的浪費了。這才是第一年,就攪了三萬多斤優質蜂蜜,繼續下去呢?明年、後年……三年以後,恐怕就是幾十萬、幾百萬斤了。除了蜂蜜,還有蜂蠟、蜂批、蜂王漿……相比之下,警察那個職業,又算得了什麼呢?”“對!一輩子就在這兒養蜂了,別說是警察,就是給個縣官、皇帝,我也不去了!”他眼睛盯著前方,在心裏說道。他一腳邁到屋裏,想把自己的決定和談話經過告訴老康和小夏。可是,一抬頭,發現教授臉色蒼白,目光黯淡,小夏在旁邊輕輕地啜泣著。康躍先有心髒病,犯病後就疼得死去活來。平時就有點兒擔心……今天,唉!都是哥哥那兩句話: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對政府不滿……一個幹巴老頭子,怎麼能對政府不滿呢?這不是小題大作,無中生有,雞蛋裏麵挑骨頭,有意識跟這幫人過不去嗎?職業病,純粹是職業病,吹胡子瞪眼的,讓人從心裏頭感到逆反、討厭。無限上綱,亂扣帽子,挫傷了人的積極性。哥哥呀哥哥,你咋就這麼不受歡迎呢!忠實一言不發,呆呆地愣在那兒,從心裏頭,他開始討厭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了。
他坐在那兒抽煙,一支接著一支,很長時間,才抱歉而又關切地說道:“康老師,去醫院看看吧!他這人,唉!是有嘴無心,康老師,您可千萬別往心裏頭去啊!別人不知道,我和小夏,還不知道嗎?”陳忠實的話,使康躍先在精神上輕鬆了一點點,像黑暗中偶然發現了一點點亮光,奔著這點兒亮光,即使走不出去,也算有了一點點安慰和奔頭。於是,他就非常感激地說了一句:“忠實兄弟,我這把年紀嘍,但黑瞎子溝任何時候都不能沒有你啊!去吧,你和小夏都去吧!去趕緊把房子支起來,那家安徽來放蜂的女人和我們都是同行,咱們不能不管啊!丈夫死了,孤兒寡母的,該多慘啊!我琢磨著,正像你說的那樣,還是那頭大棕熊在報複呢!說不準呀,其他養蜂戶,也還得有倒黴的,此物一日不除,就危及四方啊!”知識分子,憂國憂民,這是他的秉性,任何時候,也不會改變。“過兩天我領狗上山,不除掉它,我是不會罷休的!”忠實咬著牙根,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兩天,早早晚晚,蜂場裏的所有人,都聽到了那隻棕熊的吼叫聲:殘忍、暴戾、悲切、氣勢洶洶,像魔鬼一樣。“哞——哞——哞——”半宿半宿地幹吼著,仿佛在警告他們:“你們幾個等著吧!這是黑瞎子溝,老熊的天下,蜂場不踏平,我是不會完的!”忠實端槍去前後的山崗上找過,像在沙灘的大樹下麵一樣,聞其聲不見其影:“這頭母熊,擺的什麼迷魂陣呢?”三次撲空,忠實清楚地意識到,這頭母熊很不一般,不僅鬥力,也在鬥智。像遊擊隊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正麵進攻,卻在周圍不停地騷擾。恐嚇、威脅,等你疲勞了、麻木了、鬥誌削弱時,它再乘虛衝下山來……“這家夥,屬高智商動物,跟那條蟒蛇不一樣,對付他,真得下點兒功夫呢!”撲空後,失望中,陳忠實自言自語地悻悻說道。
死了丈夫的那個白家小媳婦進溝來了。帶著她的小女兒、八十箱蜂子以及兩隻嘎嘎叫著下蛋的老母雞,小狗沒有,倒有一隻相當乖巧溫柔的小花貓。放蜂的養貓是防範耗子,耗子啃蜂箱,破了的蜂箱,就容易進去雜菌,感染了蜜和糖,汙染的白糖,蜜蜂食後就屙痢疾,整箱整箱地死,無法救治。貓是鼠的天敵,養貓也就免除了鼠患。放蜂人四處流浪,食宿野外,生活中亟需要養狗看家,也是個耳朵和伴兒。但事實上不行,原因很簡單,放蜂人多是在路兩旁安家,目的是運輸方便。但路上有行人,不管農場、林場、村屯還是牧場,行人受到威脅,就必然會想法兒把狗除掉。而多是用毒藥,一走一過,狗死了,是無頭案,蜂子還得搭上。狗是凶犯,罪有應得,而蜂子呢,可就是十足的冤大頭了。因此,放蜂人,野外露宿,盡管需要,一般情況,也是不養狗的,白家的蜂場,也不例外。白家的小媳婦大家不知道她姓啥,雞爪子河林場的人都知道她男人姓白,因此,認識或熟悉她的人,也都習慣地稱呼她白大嫂。
白大嫂的丈夫死了,是被一隻老母熊咬死的,屍體就地掩埋。林場為了照顧白氏妻女的生活,破天荒,允許白大嫂和女兒——小媛媛,遷民進入了黑瞎子溝。白大嫂和小媛媛是開天辟地以來進黑瞎子溝的女人。白大嫂中等個兒,五官端正,眼睛不是很大,卻非常的秀氣,臉上紅撲撲的,是健康人的正常顏色。身著大孝,因丈夫不幸的死,而使妻子滿臉的愁容和悲哀,目光躲躲閃閃,在羞怯與痛苦中不時地在觀察著黑瞎子溝裏的這三名男子漢。誠懇、樸實、大方而又充滿了孤寡女人的期望和無奈。她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拎著竹筐,竹筐內是兩隻驚異不安的老母雞,小花貓在女兒的手上抱著。走下馬車,聽旁邊的草叢中略有動靜,小花貓一躥,“吱溜”一聲就鑽到草叢中去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媛媛急忙去追:“小花貓!小花貓!你可別跑丟了呀!媽媽!媽媽!小花貓不知道家,還能回來嗎?”女兒幼稚、天真,盯著小花貓的影子,眼裏立刻就噙滿了委屈的淚花。“不要緊,一會兒呀,它就會回來的!”忠實一邊從馬車上往下卸著蜂箱,一邊安慰小姑娘道,並掃了一眼小女孩兒的媽媽,體態豐滿,也許是一日三餐有蜂蜜陪伴的原因吧,白大嫂乳豐臀肥,除了一臉哀容,上上下下,看上去都是一個非常順眼的小媳婦。特別是她嘴唇左上角的那顆黑痣,第一眼就給陳忠實留下了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這個女人,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也許是從來就沒有見過,嘴唇上長黑痣的女人不足為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