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溝,畢竟是有了女人的氣息,女人的韻味,對三名光棍漢來說,陽光是那麼的燦爛,天空是那麼的湛藍,鳥兒的叫聲更美,連地上的野花和雞爪子河中的溪水,都比以往更加使人心曠神怡和精神陶醉。盡管這個女人剛剛死了丈夫,一臉的陰鬱,滿目的哀愁,但他們也都知道,人死不能複活,活著的人還得繼續生存下去,麵對大自然的美景和辛勤後的勞動成果,遲早有一天,她的朗朗笑聲會在黑瞎子溝內響起來的。忠實邊卸車邊想,婦女兒童,都是生活中的弱者,既然到蜂場來了,作為這兒的一場之長,從精神到肉體,從食宿到工作,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盡到自己的一切義務和責任。不管什麼樣的風險和苦難,盡管過去素不相識,今後,也要毫不動搖地承擔起來。使他們母女重新揚起生活的風帆,重新露出笑臉,再次品嚐到人間的真情,也再次使自己的愛心,在社會上得到一份更加豐厚的回報。看著母女二人,忠實感到肩上的份量比以往似乎又更加沉重了許多。
他挺了挺胸脯,並本能地舒出了一口氣。“寡婦幼女,太需要別人的關心和幫助了!”白大嫂非常勤快,她知道,從此以後,黑瞎子溝就是她的家了,都是男子漢,作為女人,盡管換了環境,沒了男人,除了睡覺,一日三餐還得繼續扮演她家庭主婦的正當角色。人不多,也就是五口之家嘛!她非常自信,隻要以誠相待,周到服務,她的角色,就肯定能扮演成功。別人卸車,安置蜂箱、蜜桶、攪蜜機、行李、帳篷及其他生活用品。她洗了洗手,梳了梳頭,挽起袖子就下了廚房,劈柴、點火、淘米、切菜,幹淨利索,有板有眼,忙而不亂,快而有序,就像在自己的家中,不大一會兒,一桌既簡單又可口的菜肴就端到了桌上。然後她打來水,拿出自己的毛巾和香皂,既熱情又不失身份,既大方又有點兒羞澀地喊道:“各位師傅,洗洗手,吃飯吧!”她瞅了忠實一眼,目光非常的大方,但僅僅是一閃而過。目光像是捕捉到了什麼,又似乎是什麼也沒有捉到。“嘿!好香啊!”忠實一屁股坐下來,先探出腦袋,在炒木耳、拌涼菜、燉茄子、熗土豆絲四個非常普通的農家菜盆子上聞了聞,開心地喊道:“在黑瞎子溝,這麼香的飯菜,可是第一次吃到啊!”
康躍先多日臥床,白大嫂遷來,他一時高興也支撐著從炕上爬了起來,一臉慈祥、和藹地說道:“無酒不成席,無炊哪來的煙?沒有女人,世界上沒有陽光,家庭沒有笑聲,生活是單調的,社會也就不成社會啦!女人不僅僅是心細,在飲食方麵,味道就是不一樣嘛!因禍得福,黑瞎子溝,今後也就笑聲不斷嘍!”夏立誌嘿嘿地笑著,抓起了兩張白麵蒸餅,夾上菜,卷成筒狀,大嚼大咽,眼睛不時地在白大嫂的胸脯和屁股上掃來掃去,並不時地打著嗝兒,顧不上喝水,狼吞虎咽。年輕,力壯,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卸了半頭午車,此刻也真是又累又餓了。看他那吃相,白大嫂的臉上就有了那種不易察覺的笑容,不是嘲諷,也不是揶揄,更不是嗤笑,而是滿足,一種意外的、想象不到的、滿意的笑容掛在了她的臉上。大概是丈夫死後,她第一次這麼開心吧,但語言卻不張揚,而是非常的平靜,像大姐對小弟弟那樣,充滿了同情和關愛:“慢慢地吃,著啥急呢,多著哪!”“我們仨,做飯就是瞎胡弄,你胡弄一頓,他胡弄一頓,好米好麵,也做不出個好滋味來!”康躍先說著,顫顫巍巍,也在一個蜂箱上坐了下來,邊品嚐邊對白大嫂說,“你也吃唄,又不是外人,忙活了半頭午,還客氣什麼哪!”“媛媛睡了,我等她一塊兒吃,還不餓哩!”白大嫂給康教授遞上了一張餅,又倒了一碗水,但剛端起來,兩手擎著,突然就聽對麵山坡上傳來了驚人的熊吼聲:“哞——哞——”叫聲沒落,白大嫂就“啊——”的一聲,水碗也“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她臉色蒼白,目瞪口呆,全身抖著,竟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像篩糠一樣,好半天,才哭出了聲來:“嗚嗚嗚……”緊跟著,小媛媛也從睡夢中爬了起來,赤腳下地,邊哭邊喊:“媽媽!媽媽!我怕呀!我怕呀!”
三人停止了咀嚼,呆呆地互相對望著,飯菜無味。黑瞎子溝,又被一種巨大的恐怖和蒼涼籠罩了起來。狗熊的吼聲還在繼續著,不遠,大約也就百米左右。在南山的半坡上,群犬齊吼,忿忿地抗議著:“汪汪汪!汪汪汪!”熊吼犬吠,一時間,黑瞎子溝突然地又像開了鍋。包括車上的那四匹馬,也一齊“噅噅噅”地叫了起來,並猛烈地刨著蹄子。馬是龍性,反應敏感,一有異常,也會嘶聲不止。忠實“呼”地站了起來:“媽的,還沒完了呢!”說著,轉身進屋,順手就把獵槍抄了起來,奔到院裏,又不由地站住了。心想,這家夥肯定是轉移了,和上次那樣,要想置它於死地,必須找到它的洞穴。洞穴是棵枯樹,這棵枯樹,到底又在哪兒呢?前山後嶺,林海茫茫……不行!找得到也得找,找不到也得去找。忠實咬牙皺眉,再次地下定了決心。翌日,天剛放亮,他就領著獵犬,匆匆地進山了,這是第幾次出征已經記不清楚了,但這次他改變了方向,出黑瞎子溝,順雞爪子河的流水往下遊去,在大砬子的陰坡,也許就能找到它的洞穴吧?四條狗,都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了,人沒有戶口,狗,可是吃著一份商品糧呢!獵狗,在公安局和糧食局都是備了案的。到月持卡到糧店,每條狗就可以領到四十五斤棒子麵。而人呢,沒有戶口,也就沒有糧卡,吃糧,得到黑市上去先買糧票。有全國統一糧票,也有黑龍江省地方糧票,有了糧票,才能買出糧食來。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沒有戶口,在林區,就不如一條狗。
忠實和老康都有戶口,到月,也都能領出來一份兒商品糧。夏立誌沒有,就得享用獵狗的那份兒,所以說,在黑瞎子溝,夏立誌是最下等的一類公民。生活沒有保障,其飯碗是泥做的。為吃飯,就偷偷地多開荒,用倭瓜土豆,換狗嘴裏的棒子麵吃。老康由於政治問題,在思想上受到壓抑,隻有陳忠實,是唯一標準的合法公民。因此,在黑瞎子溝,陳忠實也就享受著場長的這一絕對權力。可是,陳忠實從來就不把自己視為場長,居高臨下,在臣民的身上發號施令,而是身先士卒,甘於吃苦,連自己也覺得壓根兒就不是那塊當官的料,條件優越,無非是沾了哥哥的那點兒光而已。三萬斤蜂蜜的成績,理所當然是三人共有,其次是蜜蜂的勞動創造。若論功行賞,主要功勞,還是應該記在蜜蜂的名下。也隻有蜜蜂,才值得去歌功頌德,彪炳青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