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溝不遠,就遇上了老宋,宋炮手,肩背大槍,領著群狗,踽踽而行。時節剛交立秋,山裏依然非常的炎熱,樹葉風雨不透,狩獵,也不是季節呀!果然,一碰頭老宋就先開腔了:“忠實哪!你知道,有一隻大棕熊驚了一槍,到處禍害人,這些日子!林場都讓它折騰苦了!”沒說完,又對白家的大狗吼道:“賴子,你它媽的窮汪汪啥呢。都是自家人,去!遠點滾著,小心別讓我踢你!”陳忠實說了實話:“宋師傅,這不,我也在到處找它嘛!您忙著,天不早了,我去大砬子背後看看。”說著,忠實抬腿就走。但沒走兩步,又被老宋頭喊住了:“哎!慢走,我還有話跟你說哩!你知道不?”他又往前邁了兩步,一臉茫然,忿忿地說道:“這些日子,你不知道吧?林場造反派正鬥你哥哥呢!掛著個大牌子!小陳嗬,你呀,也得當心點兒,小心造反派也去找你的麻煩!”忠實早就聽說了,但沒有當回事。“能把我咋的,我一個臭老百姓!”話是這麼說,忠實真就慶幸自己沒有去當警察,聽哥哥的話。
臨分手,老宋不以為然地提醒他道:“你呀,就在蜂場候著吧!狗熊這東西,賴著哪!記吃不記打。隻要繼續攪蜜,用不了多久,它呀,就又會找上門去嘍!你找它,這大熱天,密不透風的,不是大海撈針呀?跟我不同,我出來,是抓革命,促生產。我不出來,紅衛兵就要揪鬥我啦!唉!這個世道,繼續下去,不全亂套了嘛!”說完,又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長氣:“唉!山溝溝裏有啥可鬧騰的呀?”陳忠實愣在那兒,直到宋炮手的身影消失,才吆喝著狗群,悻悻地繼續往大砬子的後坡上爬去。哥哥挨鬥,對他來說似乎沒什麼,鬥就鬥唄!鬥鬥也好,要不,他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出口傷人,趾高氣揚的,康教授可是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呀!說人家是對政府不滿,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這下好了!讓他嚐嚐這個滋味。物極必反,掛了他的大牌子,這也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吧!大會小會地批鬥,遊他的街,讓他蹶著,煞去了他的威風,他對政府就能滿意了!人哪!老實常在,你跟人家過不去,人家就讓你過得去啦!便宜事哪能都是你的呢?當場長,耀武揚威?罷了官,奪了權,你不也照樣得蹶著嘛!對一母同胞,陳忠實一邊爬山一邊憤憤不平地想道。
第三天下午,陳忠實終於找到了那個黑瞎子的穴洞,借助四隻獵犬的力量,但母熊不在,僅有三隻小熊崽。陰雨天,細雨霏霏,煙霧彌漫,雨點擊打樹葉,大森林就發出了一片轟轟的雷鳴聲。夏天雨季,也是林區居民采木耳的最佳季節。忠實擔心,變成槍漏子的大棕熊,可千萬別去木耳場啊!因為他知道,山那坡就是木耳場,棕熊在那兒襲擊,采山者又多數都是婦女,真若那樣,木耳場上,可就是血染成河了!他招呼著四隻獵犬,拋下熊崽,就往木耳場那坡翻了過去,憑感覺和氣味,棕熊剛剛逃走,在獵犬們圍剿它之前。是倉惶出逃,小崽都顧不上了嘛!一般情況下,母性動物,都是豁出命來,也要保護其崽子的,槍漏子就不同樣了,槍漏子是一心報複,報複對方,不管動物還是人類,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價地尋找,眼睛紅紅的,早已喪心病狂,哪兒還顧崽子?狗比人快,剛剛爬上崗穀,穀底狗群就吵成了一片:“汪汪汪……”聽聲音,狗群已經兜了回來,從穀底,把獵物轟到了山坡上,麵對自己,越來越近,因灌木遮掩,判斷距離最多也就是百米左右。忠實屏住呼吸,手執獵槍,悄悄地迎了上去,但沒走多遠,下麵就傳來了呼喊聲:“救人啊!救人啊!”忠實一愣,本能地停了下來,下坡,但樹葉子密密匝匝,什麼也看不到。
憑感覺、聽聲音,意識到肯定是那頭大棕熊,他沒再猶豫,從雨衣中拖出槍來,衝著那個方向,就使勁地勾動了扳機:“砰”的一聲,隨後就衝了下去,像坦克車一樣,勢如破竹,所向無敵。因為忠實非常地清楚,晚一步,這個人也許就沒有命了。雨天,樹冠上下,到處是水,人在叢中鑽,如同水中遊,為了防備槍藥和炮殼受潮,從家一走,獵槍就用雨衣包了起來,他拋下雨衣,踉踉蹌蹌的幾步就撲了下去,如猛虎下山,出水的蛟龍,下定決心,要與這頭棕熊拚死一搏。他一手提槍,一手迅速地從腰上拔出了那把匕首。他忘記了害怕,也顧不上害怕,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把這可惡的家夥置於死地。
可是,奔到跟前,撥著樹條子尋找,棕熊又先他一步,無影無蹤了。“老蒙古”和“大黑”已追了過去,隻剩下了“花子”和“長毛”,全身水濕,落湯雞似的,全身沒有丁點兒幹地方,包括眼珠子,也在水裏麵泡著呢!“花子”和“長毛”望著有點兒失望的主人,並神經質地抖動著身上的雨水。尾巴搖晃,嘴裏也不停地哼哼著,看表情,不是報功,而是埋怨,埋怨主人:“真是的,你咋才來呀!我們都圍攻它半天啦!”看著獵犬,望望狗熊逃走的方向,忠實一個勁地跺腳、咬牙、撓頭皮。“媽的,又來晚了一步!”他悻悻地說道。遠處有人在喊:“小靜呀!小靜……”是女人的聲音。不大一會,幾個聲音同時喊了起來:“陳靜呀!陳靜……”此起彼伏,相當焦急,呼喊中,隱隱約約傳來了哭聲:“陳靜!你在哪兒啊?陳靜!陳靜……”毫無疑問,準是結伴上山撿木耳,雨雷天,一個叫陳靜的女人走失了。大夥兒在焦急萬分地尋找呢!忠實吸了吸鼻子:感到膻味濃烈,打鼻子地難聞。天空陰沉沉的,盡管小雨暫時停了下來,可大山周圍,仍然是轟隆轟隆的流水聲。看山尖,煙霧繚繞,黑雲壓頂,像萬馬奔騰,雲霧在十萬火急地運動著,叫聲漸漸地停了下來。猛然間,忠實恍恍惚惚地感覺到,開槍以前,那個喊救命的聲音並沒有走遠,也許就在附近。再仔細琢磨,仿佛也是個女子的聲音,在拚命地掙紮中,那個聲音既尖又亮,酸酸的,使人感到有點淒淒涼涼的感覺。
雜草一米多高,灌木條子更是讓人沒有立足之地,別說是有人躺在裏麵,就是躺頭老牛,它不吱聲,你也休想發現。撿木耳的人,蹚出了一條條的蜿蜒小路,縱橫交錯,如同蛛網。小路是隨著一堆堆的枝椏形成的。從此到彼,從彼到此。忠實在山坡上轉了個遍,希望找到那個受傷的女子,但繞來繞去,最終還是失望地停了下來。“是剛才聽錯了吧?再不,就是人家早就逃走了。”彷徨中他暗暗地告誡和安慰自己。因為憑經驗,真有人在這附近躺著,就肯定會掙紮著哼哼,自己哪能找不到呢!“沒有,肯定沒有。”他擰著眉毛,非常肯定地說道。可是,奇怪呀!“大黑”、“老蒙古”遲遲不見回,而“花子”和“長毛”,咋眨眼之時,也無影無蹤了呢!他找到雨衣,站在崗頂上,放開喉嚨,就大呼小叫地喊了起來:“‘大黑’!‘老蒙古’!‘老蒙古’!‘大黑’!你們在哪兒?快快地回來啊……”他知道,“老蒙古”和“大黑”,見了目標就玩兒命,不管勝敗都在拚命地骨碌著,“長毛”和“花子”就不同了,這兩個家夥,見硬就回,幹打雷,不下雨,此時此刻,怎麼連“花子”和“長毛”也沒有一點兒動靜呢?他有些著急,也有點兒擔心,“大黑”和“老蒙古”可千萬別出事啊!打不贏就回來嘛!這隻老母熊,花樣多變,殘忍狡詐,“大黑”和“老蒙古”都是有勇無謀,在這老林裏頭,恐怕是沒有多少便宜可占啊!陳忠實左右觀望,憂心似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