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喊陳靜的那幾個撿山者,也突然的銷聲匿跡了。大山深處,雲霧籠罩,非常的寂靜,隻有爆發了的山洪,巨浪濤天,一泄千裏。焦躁中,陳忠實剛要再喊,突然一陣嘩啦聲,扭頭一看,竟然是“大黑”、“老蒙古”、“花子”和“長毛”,悶頭不響、氣喘籲籲地回來了。“傻家夥,咋就不吱個聲呢!”陳忠實氣恨地大聲吼道。再看愛犬,全都水淋淋的,大海中撈出來的一樣,非常的疲憊,並不停地舔著舌頭。陳忠實仔細觀察,才注意到,“大黑”的臉上有血,鼻子被嚴重地劃傷了。肯定是棕熊的利爪所為,“大黑”躲閃不及,才吃了這個大虧。他有點兒心疼,就埋怨道:“幹嘛硬拚,你傻了還是咋的!沒和你說嘛,機動靈活,打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人嘛!你呀,你呀!這個愣勁,咋就是不改呀!”他數落著“大黑”,可偶然一回頭,幾乎差一點暈了過去。全身抖著,鼻子發酸,喉嚨像噎住了一樣,淚水頓時就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半天,才撲了過去,抱著“老蒙古”,一屁股癱坐在了濕地上。
“老蒙古”的肚皮被劃開了,口子有半尺多長,全身是血,腸子都淌出來了。這一場惡戰,怨不得誰都不吱聲呢!“老蒙古”是一隻純種牧羊犬,個大、腿長,勇猛剽悍。四方頭、大圓嘴、眼眶子深陷,眼珠子通紅。尾巴細長,奔跑的速度比射箭還快。在黑瞎子溝,唯有“老蒙古”,在緊要關頭才能獨擋一麵。剛進溝,那條蟒蛇襲來,翻江倒海,橫衝直撞,“老蒙古”就有點兒忍無可忍,若不是康教授把它死死抱住,它肯定會衝下山去,以死相搏的。在黑瞎子溝,“老蒙古”可是大夥兒的半壁江山啊!此刻,它因為劇烈的疼痛一聲不哼,全身卻是篩糠般地顫抖著。陳忠實眼含熱淚,抑製住激動,脫下襯衣,一條條地撕開,小心翼翼地,為老蒙古一點點地包紮著。大雨過後,小咬成群,蚊子肆虐。忠實光著膀子,任其叮咬,仿佛是沒有丁點兒的感覺。直到包紮完畢,穿上雨衣,前胸後背,已經被蚊子、小咬叮蜇的處處都是大包。包紮完,陳忠實挎上槍,心想:我就是背,也要把“老蒙古”背下山去,背回蜂場。如果醫療及時,說不定還會撿條命呢!在黑瞎子溝,“老蒙古”曆來是大夥兒的精神寄托和感情上的支柱,如果它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教授康躍先不心疼死那才怪呢!忠實剛要起身,“老蒙古”突然地躥了出來,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像醉漢一樣,矯健的身影很快地就消失在了灌木叢中。“這家夥幹啥去了呢?”忠實有點兒納悶,沒容他多想,“老蒙古”就叫上了:“汪汪汪!”陳忠實緊忙地奔過去,“老蒙古”正在那兒站著呢!目視前方,尾巴輕輕地晃動。近前一看,深草中躺著一個女人。麵色蒼白,呼吸微弱,不知是驚嚇,還是受了重傷,躺在那兒已經昏迷不醒了。
陳忠實看看女人,再望望“老蒙古”,猛然意識到,準是棕熊把這個撿山的女人剛剛撲倒,“老蒙古”就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去,女人大聲呼喊著,獵槍也就在大狗熊的頭頂上炸響了,它不敢戀戰,倉惶而逃。“老蒙古”呢,忘記了疼痛,窮追不舍,把大棕熊攆得沒影了,才急忙返回來搭救這個昏迷中的女人。獵狗對人類是絕對的忠心耿耿啊!看看女人,陳忠實真就犯了難,毫無疑問,傷者肯定就是那個陳靜了。因為山洪爆發和周圍的滴答聲,她的呻吟陳忠實始終沒有聽到。他跪下去,把女人扶了起來,她身穿雨衣雨褲,左手拎一個竹筐,後背上還有半麵袋子濕漉漉的木耳。看樣子,大概就是二十多歲,是姑娘還是媳婦?陳忠實可真就是拿摸不準了。他喊了兩聲:“噢!陳靜找到嘍!來人哪!陳靜找到啦!”喊了半天,毫無回音。她的同伴們也許是搬兵去了吧!各林場都有不成文的製度,一人失蹤,大夥兒都找,全場出動,手扯手,在大概的範圍內,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梳篦子。不管是不是職工家屬,認不認識,一人有難,眾人幫忙,山裏人的真誠和厚道,山外人永遠是想象不出來的。這一點也永遠是山裏人的珍貴之處。麵對昏迷不醒的女人,陳忠實真就有點兒束手無策。往回背她?路程太遠;扔在山上?又於心不忍;見死不救,道義上也過不去呀!況且“老蒙古”身負重傷,路上也需要照應呀。一人一狗,他無論如何也是背不回去的。想到這裏,他拔腿就走,打算到山頂上去,再喊一陣子,也許,陳靜的夥伴就在山那邊吧!可是,忠實沒走兩步,褲腿就被扯住了,回頭一看,原來是“老蒙古”,“老蒙古”誤以為主人想放棄,甩手不管了,就撲上來一口銜住了主人的褲角,躬身子,搖尾巴,嘴裏還不停地哼哼著,目光是懇切的也是乞求的。仿佛在說:“同生死,共患難,你可不能扔下她不管啊!”
再看其他三隻獵犬,也是在搖著尾巴哼哼著,目光一致,在期待和焦灼中,仿佛再說:“扔下她,棕熊還會回來,我家主人,您可不能喪良心啊!路上有困難,我們會幫助你的!隻要你別拋棄了她……”特別是“大黑”,鼻梁骨都豁開了,肌肉翻著,但目光卻是堅定不移,似乎在說:“哼!你敢扔下她,咱倆就沒完!我老黑可不伺候那些貪生怕死、見利忘義的主兒!”忠實望望周圍,猶豫再三,最後終於扭回頭來,歎息了一聲:“唉!我咋能不管呢!就是頭拱地往回爬,也得把她背回去呀!放開我吧!”他用手拍了拍“老蒙古”的腦袋。“老蒙古”鬆口,他就把獵槍掛在脖子上,把女人扶起來,撂到了自己的後背上。然後一挺身,就背了起來。“走吧,咱們!”“老蒙古”打頭,“大黑”坐殿,“長毛”和“花子”前前後後地照顧著,人狗一行,浩浩蕩蕩地奔下山來。遠路無輕載,況且磕磕絆絆的,腳下又是那樣的難走。但忠實背著的畢竟是個異性——年輕的女人。女人的胸膛貼在了自己的後背上,盡管隔著雙方的衣服,忠實卻是明顯地感覺到了,軟軟的又硬硬的,富有彈性,覺著非常的舒服。舒服的感覺,不僅僅來自身體,也來自他的內心,他的思想、他的靈魂和他的精神。他不但不累,反而非常輕鬆,如果環境、條件和各方麵的因素都允許的話,那麼,他就會心甘情願,在深山的密林中,以自己強壯的身軀,背著一個漂亮的、昏睡中的女人,一步一步地永遠走下去。雨停了,太陽很快地就從雲縫中鑽了出來,晃得人一陣陣地發暈,雨珠也繼續從樹葉子上滾落下來,晶瑩剔透,滴滴答答,野草非常的精神,鮮花也格外的璀璨奪目,鳥兒也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地鑽了出來,躍上枝頭,競賽一樣爭先恐後地啁唧著。刹那間,大森林裏麵就熱鬧了起來,包括那些花鼠子,托著美麗而又碩大的尾巴,吱吱叫著,也仿佛在跟忠實一聲聲地打著招呼:“你好你好!再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