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上身僅穿了一件雨衣,太陽鑽出來,就熱得令人難受了。悶不透風,很快地就捂出了汗來,鞋子灌滿了水,熱乎乎的,邁一步就咕唧一聲,累,熱,全身難受。同時,還有一股非常刺鼻子的騷臭味,怎麼努力,也擺脫不了!這股臭味,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昂著頭,有味,低下頭去,更是有味,陳忠實猛然意識到,臭味來自這個女人的身上,因為驚嚇,她準是屙尿了一褲子。毫不猶豫,他緊忙把她撂在了地上。一邊擦汗,一邊皺著眉頭想主意。別的招沒有,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褲子給她脫下來,洗淨了,再穿上。此刻她有點兒清醒,但依然是非常的疲憊,看了他一眼,僅僅是一眼,眼皮又重重地合了起來。仔細端詳,這個女人還是非常漂亮的。瓜籽臉,高鼻梁,眉毛彎彎,小嘴微張。學生、工人、還是機關幹部?從皮膚上看,細膩白嫩、水靈靈的,不是林場野外作業的職工,更不像白大嫂那樣從農村來的農家婦女。年齡也不超過二十五、六歲,一頭短發,身材苗條,十指纖細,雙腿修長,從體形上看,她的出身,也絕對不是一般的工人階級家庭……忠實猜測著她的身世,躊躇再三,那條肮髒的褲子,說啥也得自己動手才能脫下來呀!忠實雖然未婚,但畢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對女人的身體,即使在夢中,也早想象過多少遍了。可是,現在真的讓他動手,他又有些為難,他不是怕髒嫌臭,而是難為情。
他先為她脫下雨衣雨褲,脫下了雨衣,女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夢囈般地喊道:“媽!媽呀!救,救……”忠實停下手,晃動著喊道:“姑娘,別怕。你醒醒!你醒醒!大棕熊……”陳忠實本想說大棕熊早已經逃跑了!可是,“熊”字剛一吐口,昏迷中的她,就突然“啊——”的驚叫了一聲,臉色由白而黃,緊咬著牙關,再次昏迷了過去。“唉!沒有半月二十天,是難恢複過來的。”說著,陳忠實就沒有那麼多想法了。很大方地為她脫下了襯褲和褲衩。皺著眉頭,在旁邊的小溪中,給她的兩腿和下身,徹底地擦洗了一遍,像戰地醫生在救治傷員,平時的私心雜念,此時此刻早已經變成了同情、憐憫和關愛。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盡一切努力,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個姑娘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這是緣分,是巧合,也是天意,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在這個大千世界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誰人沒有姐妹呀!特別是電視《沂蒙頌》中的那個鏡頭,山東大嫂擠自己的奶水救治傷員。開始他還有點兒懷疑是編創人員的胡編亂造,現在他相信了,山東大嫂,盡管羞澀,麵對傷員,那一片赤誠,絕對不是靠想象能編造出來的,也正像一個詩人說的那樣:人間真情,無處不在呀!別說人類了,有思想、有意誌的高智商動物,就是獵犬“大黑”和“老蒙古”,不也是從始到終,在密切地注視著這個女人的安危嘛!
洗淨擦幹,又為她一件件地套在了身上,做完這些,陳忠實感到自己猛然間又增長了好幾歲,除了身材高大,在道德、靈魂、情感、意誌等方麵,比以往又自然地成熟了許多。別說是蜂場的場長了,就是林場的場長、林業局的局長,他也能拿得起,放得下。世間萬物,隻要赤誠相待,就沒有辦不好的。看著遠處的大山,他很自信的吐出了一口長氣。回到蜂場,已經是二半夜了,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場長陳忠實用他寬厚的脊背,為黑瞎子溝背進來了第二個女人。“老蒙古”死在了半路上,是第二天,才在尋找中發現的。天黑了,忠實並沒有注意到,進溝口不遠,“老蒙古”在夜色下麵就由走變成了爬,整個身體,是在一寸寸地向前移動著,流出來的血,幾乎把所有的青草都染紅了。咬著牙關,目視黑瞎子溝的上空,全身都硬了。姿勢也始終沒有改變。忠實知道,大棕熊一日不除,蜂場就一日不得安寧,做為蜂場的首席衛士——“老蒙古”是死不瞑目啊!令陳忠實和其他人都欣慰的是,“老蒙古”在停止呼吸以前,它的夥伴和戰友——“大黑”、“花子”和“長毛”,始終在警戒中守護著它,而且是一聲不響地,直到主人出現,忠實把“老蒙古”抱了起來,剛要離去,迎著朝霞,“大黑”突然地狂叫了起來:“汪汪汪!汪!汪!”忠實回頭一看,周圍大森林均是靜悄悄,既沒有人也不見物,這個“大黑”,你瞎叫啥呢!念頭剛剛出現,忠實立刻就意識到,做為親密戰友,“大黑”是在發誓,麵對東方,大聲吼道:“大棕熊,你等著吧!這個仇,我‘大黑’早晚是要報的!”“大黑”的性格倔強,回到家中,竟拒絕夏立誌為它包紮鼻子上的傷口。在木屋後麵的山崗上,康躍先拖著病體,歎息著,吃力地一鍬一鍬地為“老蒙古”挖著穴坑。“老蒙古”是康躍先抱來的,從布特哈旗他的一個親戚那裏。“老蒙古”的殉職,在精神上無疑會加重康教授的病情。
白大嫂照應著昏迷中的陳靜。同病相憐,感觸太深,兩個不幸的女人,她們共同的敵人,都是那隻不可饒恕的大棕熊。白大嫂在安慰著陳靜,同時也在向陳靜訴說著自己的遭遇和不幸:“放心養傷,這些人都是好人哪!”小媛媛瞪著兩隻天真的眼睛,看老康頭挖坑,看躺在地上的“老蒙古”,紅撲撲的臉蛋上不知不覺地滾下了一滴滴迷蒙的淚珠。夏立誌告訴忠實:“大哥,林場來人,讓你去呢!”“啥事?”陳忠實仍然是一臉的怒容,“老蒙古”的犧牲,在黑瞎子溝似乎是讓他突然的失去了一隻臂膀。盡管一聲不響,悲痛中,心裏也是空落落的。雙橋好走,獨木難行,得意的戰將就隻剩“大黑”自己了。黑瞎子溝環境惡劣,任務繁重,秋蜜就要開攪了,“大黑”自己能承擔得了嗎?“沒說,可能是讓你回去陪鬥吧?”夏立誌吞吞吐吐,“你哥哥挨鬥了。你去了,還能有什麼好事?”夏立誌猶豫著,把全部精神都如實地作了彙報,“去吧!不去是肯定不行的,那些人,一個個都惡著呢!幸虧你不在,你在家,說不準還得出事呢!大哥,去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啊!”陳忠實去了,早去晚回,也順便用電話通知了豐溝林場,陳靜沒有丟。批判會,停產鬧革命,革命的對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大小兩個場長,挨鬥也不分先後,散了會就往回跑,二十來裏地,正是攪秋蜜期間,人在雞爪子河,心卻在黑瞎子溝。此時的黑瞎子溝萬紫千紅,芳香撲鼻,自然界在季節性地交替運行著,不會因為人類的運動而停止了流蜜。蜜蜂呢,也依然是兢兢業業,並沒有因主人的挨鬥而偷懶或怠工。流蜜期間,黑瞎子溝仍然是充滿了歌聲和笑語。它的主人——蜂場場長陳忠實也仍然是樂嗬嗬的,談天說地,一臉的輕鬆。忠實離不開蜜蜂就像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隻要與蜂子在一起,他的心就像藍天一樣敞亮,像大海一樣廣闊,一切人間煩惱,就都通通地拋到爪哇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