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氣得牙根兒生疼:“媽的,我讓你……”“咚……!”隨著一陣火舌,槍聲刹那間炸了開來,同時,陳忠實清清楚楚地看到,棕熊猛地一顫,隨後“哞”地哀叫了一聲。雨霧中,有個黑影一閃,“大黑”像瘋了一樣,嗚嗚叫著,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去……手電再次撳亮,小夏剛要再開第二槍,忠實大吼一聲:“別開槍,傷著‘大黑’!”話音未落,抓起匕首,一縱身,就撲了上去,像一支脫弓的利箭。小夏懵了,手端獵槍,嘴裏頭“啊啊”地喊著,他清楚地看到:陳忠實身到手到,一眨眼,那把特製的匕首就捅了進去!棕熊又是一聲哀叫:“哞!”血水噴出,比水龍頭還猛,人、熊、狗都重重地摔倒在了蜂箱的下麵……世界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棕熊一聲比一聲低、一聲比一聲短的哀叫著:“哞!哞!哞……”如哭似泣。整個山林也在哭泣中一陣陣地抖動著……老康哼出了聲來:“哎喲!哎喲!”這是一種奇跡,一種非常壯觀的奇跡。伴隨著大棕熊的死亡,在黑瞎子溝的上空,突然地炸響了一個悶雷,閃電也同時把這個世界映成了一片血紅色。雷聲還在繼續,閃電像懸掛在宇宙上的一盞太陽燈,五彩繽紛,非常的眩目。在黎明到來的時刻,秋雨突然地收起了它的眼淚,濃雲疾走,奔馬一樣。有風兒吹來,越吹越烈,漸漸地退去濃雲的上空,先是出現了葡萄般的紫紅色、橙黃色,星星一眨即逝,晨曦一點點照在了黑瞎子溝的上空。
陳忠實感到右臂一陣麻木,因為他用力過猛,特製的匕首是從棕熊胸前的那一撮白毛處捅進去的,他咬緊牙關,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噗!”隨著棕熊的大巴掌也無力地蕩了過來。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的胳膊斷了。但畢竟是出了一口悶氣,一口憋了很長時間的悶氣:“媽的,看你再狂妄!”棕熊停止了呼吸,“長毛”和“花子”也來了精神,撲上來嗚嗚叫,一口又一口地撕咬著。突然,令陳忠實預料不到的是,偏廈子的木門嘩啦一聲開了,白大嫂手持菜刀,咬著牙關,五官扭曲著,披頭散發,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掄起菜刀,“喀嚓喀嚓”地猛砍著,像瘋了一樣,邊砍邊哭嚎:“砍死你!砍死你!砍死你這個大壞蛋!”同時,妻子陳靜也衝了過來,手握木棒,在死熊身上拚命地掄著:“該殺的,你這個該殺的,你……”令陳忠實羞忿的是,陳靜仍然是一絲不掛,赤條條的,肌膚閃著亮光,像一隻雙腿站立著的大綿羊。乳房、屁股、大腿,不遮不掩。白大嫂雖然是隻穿了條紅褲衩,小背心,但畢竟還遮住了一部分。而剛剛舉行了婚禮的妻子陳靜呢!再悲、再憤、再惱、再恨,即使是瘋子,也得想想自己的容顏呀!忠實憤怒了,剛想大吼一聲:“放肆!你還要不要臉了?”可是,沒容他喊出聲來,康躍先的身影就在窗口上出現了,嘶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喊道:“造孽呀!造孽呀!你們!都是母性哪!它也是拉扯著兩三個孩子喲!忠實,忠實哪!你,你可得管束住她們呀!”老康臉色蠟黃,但兩隻眼睛卻是那樣的炯炯有神。陳靜和白大嫂每砍一下,他全身也顫抖一下,伸著骨瘦如柴的細胳膊,用手勢製止他們。但沒有說完,腦袋一垂,就趴了下去,隨著一口鮮血也“哇”的一聲吐在了地上。
忠實大怒,對兩位仍然殺打的女性嘶聲吼道:“滾!你們兩個!也太她媽的不要臉了!”後一句,是針對自己的妻子的。兩位女性同時一愣,白大嫂扔下菜刀,仿佛在夢中似的,看看自己半裸著的身子,尷尬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聲不響,就悄悄進屋去了。而陳靜呢,隻有此時此刻,才仿佛從噩夢中醒了過來。看看自身,再望望周圍,“媽呀”一聲就蹲了下去,“天啊!我還有臉活呀!”站起來,兩手伸向天空,像撕抓什麼,沒有抓到,玉體一搖,就栽了下去……忠實搖了搖頭,沒多想,就用左胳膊拎起來,甩到了炕上,並順手扯過褲子……恍惚中,覺著有點兒異常,幾步出屋,晨光中,就見那隻大棕熊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拖著“大黑”,衝著東麵的大砬子方向,絨毛如同錦緞,巍然屹立,氣慣長虹,張開大嘴,長長地嘶吼了一聲:“哞——!”隨著吼聲,又噴出了一口鮮血,然後才轟隆一聲,天塌地陷般地倒了下去。望著棕熊,忠實和小夏都駭然地目瞪口呆。“花子”、“長毛”夾著尾巴,顧頭不顧腚地到處亂藏亂躲!小花貓躥到了房頂上,驚恐失措。
兩隻老母雞從窩內飛了出來,哦哦叫著,飛上房頂,又飛了下來,像大難來臨了一樣,轉了一圈,無處可藏,最後竟一頭紮進了床底下。這一係列的反常現象都使陳忠實和夏立誌感覺到一陣陣的毛骨悚然,心頭慌亂又手足無措。忠實扔掉了那把匕首,忍著右臂的疼痛,再次轉到大棕熊的麵前,低頭一看,“大黑”盡管早已經停止了呼吸,但仍然是鬃毛戧著,二目噴火,兩隻眼睛溜圓溜圓的。牙齒牢牢地切進了大棕熊的咽喉,就像澆鑄的一樣,任憑夏立誌拽了半天,也沒撬開一丁點的縫隙。忠實知道,這就是同歸於盡。即使他不捅這一刀子,中了彈的棕熊,也是休想再逃走的。大黑以死相搏,對這隻畜牲,忠實感到既慚愧又憤慨,千軍好得,一將難求。為了蜂場的安危,忠心耿耿的“大黑”,在戰友“老蒙古”殉職以後,不過兩日,又英勇不屈地獻出了自己的寶貴生命!若有機會,一定為它們豎碑立傳,以誌紀念。不屈的“大黑”,頑強的“老蒙古”。生為人傑,死為鬼雄,這兩句話,對“老蒙古”和“大黑”,似乎也是非常恰當的。陳忠實和小夏盡管一聲不響,可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