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倆竊竊私語,夏立誌也在惆悵茫然中悄悄地奔了過來,看看陳靜,憂心忡忡地提醒陳忠實道:“陳場長,嫂子和前兩天比,精神上可能是有點兒不正常吧?”“夏兄弟,你也觀察到啦?”白大嫂繼續擰著自己的眉頭,仔細地品味著說道:“槍響後呀,想想你大哥,我就不管那麼多了,摸菜刀就奔了出去!可是,可是,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新娘子能……唉,進屋我就想,也許是……可是不管怎麼說呀!女人,總不能?唉!剛才又見她拎刀出來,我呀,仍然是沒想那麼多。直到她嘿嘿一笑,我心裏頭才咯噔地一下子,準,肯定的,沒跑啦!在農村,我的一個女伴,也是的,可漂亮啦!丈夫當兵,提幹,留在城市,就把她一腳給踢開了……瘋啦!褲子都不知道穿!唉,想起來,多可憐人哪!還有,還有,陳場長,夏兄弟,你們看哪,這頭母熊,咽氣都大半天啦!你瞅瞅,那兩個奶子!還是棒棒的,柔柔地,軟軟地!陳場長,夏兄弟,康老師不是說,它還有三個小崽兒嗎?我想哪,小崽子得趕緊地找到,不然哪!當媽的恐怕是死了,斷了氣,心裏頭也是個事呀!”白大嫂看看陳靜,看看母熊,一口氣不打哏地說了這麼多。
聽著白大嫂的敘說,陳忠實也身不由己,在心裏頭一點點地咂磨著。越是琢磨,就越是覺著白大嫂判斷得有據,分析得有理。結婚才剛剛一宿,妻子就突然地瘋了,盡管不是那麼嚴重,對他來說,精神打擊也夠自己喝一壺了!怎麼會呢?昨天還是好好的,前天、大前天陪著自己一趟趟地跑林場,籌劃婚事,憧憬著未來。怎麼僅僅一宿的功夫,漂亮溫柔的她突然間,怎麼精神就不正常了呢?是上帝的懲罰?還是這頭老母熊死後的陰魂又在自己心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心情像一條小魚,剛才還自由自在地暢遊著,此刻,竟然被頑童一下子扔到了沙灘上,翻兩下,尬巴尬巴嘴,就再也沒有咒可念了!命運之神怎麼跟他陳忠實處處設堵,處處過不去呢!康老師剛剛停止了呼吸,“大黑”以命相搏,陳靜再魔道了!黑瞎子溝蜂場,自己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和值得留戀的呢?想著,他搖了搖頭,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木訥中當著白大嫂和夏立誌的麵,再次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氣:“唉——”一聲歎息,心中的苦悶似乎也就透出了一絲縫隙。沿著這絲縫隙,他才猛然間意識到,這兒是黑瞎子溝,自己畢竟還是溝裏的主人喲!夏立誌年輕,白大嫂是個寡婦,千頭萬緒,問題得自己解決,困難也還得自己去克服。為陳靜治病,為康老師處理後事,還有,康老師咽氣以前的遺囑也是萬萬不可忽視的呀!他拍了拍腦子,教授的話就又在耳畔清清楚楚地鳴響了!
“……日本人又怎麼樣呢?在這條溝子的上空,狂轟濫炸,可又撈去了什麼呢?還不是白白地搭上了兩架飛機,在大砬子那一疙瘩……”當白大嫂和陳靜義憤填膺地一齊報複大棕熊的一瞬間,康躍先嘶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喊道:“造孽呀!造孽呀!你們都是母性,它還拉扯著三個孩子喲……它還拉扯著三個孩子喲……它還拉扯著三個孩子喲……”遺囑,在關鍵時刻,尤其是一個身處逆境的老知識分子的遺囑,每個字都是黃金鑄成,每句話都是折射著哲理的銘誌之言啊!陳忠實思索著,還有白大嫂剛才的提醒:“你看那兩個奶子,軟軟的,棒棒的,那幾個崽子,得趕緊為它找到呀!”千頭萬緒,當務之急,不算自己的胳膊不治,陳靜的病不看,康教授的屍體不處理,三隻小熊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先去把它們找到。下定了決心,陳忠實再次走到那隻老母熊麵前,彎下腰,虔誠地,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在母熊的一個乳房頭兒上輕輕地捏了一下,始料不及,也是躲閃不及,一股乳白色的漿汁“滋”地一聲就噴了出來,恰恰噴了自己的一臉一下巴,用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味道清新、芳香而又甜美。在世界上,也許這是最可口也最有營養的一種飲料了吧!毫無疑問,甜甜的味道,自然是跟它吞食蜂蜜分不開的了!想著,陳忠實一刻都沒有耽誤,也不敢耽誤,對白大嫂和夏立誌說:“我先去把那三隻小熊崽找到!其他的事,回頭咱們再說!”說完,扭頭奔大砬子方向而去,走不多遠,後麵又傳來了陳靜的笑罵聲:“哈哈哈!欺侮我這個被人甩了的小寡婦呀!我爸爸是局長……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們……”
忍著斷臂的疼痛,避開了白大嫂,躲開了夏立誌,走在去大石砬子的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場長陳忠實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的悲痛,大瞪著眼珠子,淚水卻劈裏啪啦順腮砸在了自己的腳麵子上……是命運在捉弄自己,還是生活本來就這麼坎坷啊?秋天的小興安嶺,展現在麵前的不僅僅是收獲和喜慶。即便出了,得到的往往也是更多的屈辱和悲壯。雜草都在忙忙碌碌地結籽,預備著傳宗接代,醞釀著寒冬後的再次繁榮和輝煌。大森林告別了夏天的翠綠和明快,秋霜尚沒有來到,就以自己特有的墨綠和凝重,在跟大自然默默地抗爭了。植物為了生存,動物為了繁衍,所有生命力都為了自身的延續和壯大。可是,世間萬物,唯獨我陳忠實,剛剛找到了幸福,幸福就被痛苦所取代了。作為大活人,五尺漢子,命運難道還不如默默的雜草和深沉的樹木葉子嗎?他全身酸疼,搖搖晃晃,疲勞、憂愁、困倦、悲傷加苦悶,兩腿像灌了鉛,雙腳有千斤重,吃力地攀登著,滑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再滑倒。當最後的這一次再滑倒時,他真就想兩眼一閉,如同大母熊、“大黑”和康教授一樣,躺倒在地上,永遠的不再起來了!痛苦到了極點,絕望中,死亡也許就是最佳的選擇了吧!生活中最大的痛苦,無疑就是把死亡的權力也給剝奪了!根據前兩天的印象,沿著大砬子前坡的一道崗梁,陳忠實在懊惱疲憊中一步步地往上攀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