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光亮,幾十裏之外,它都能追過來,那年冬天,我在山上守屍,攏著火,整整一宿,兩隻山狗子,都趴在樹上跟我做伴兒呢!唉!大山裏,天一黑,什麼怪物就都出來啦!有來禍害你的,也有來保護你的!隻要它一來,我哪,也就算徹底地放心嘍……咱們哥幾個,燒香拜佛,也是辦不到的啊!”“噢!這家夥,就是山、山狗子啊!”王青山瞪大了眼珠子,死死盯著西北方向的那棵風樺樹,樹枝上落滿了積雪,火光照著,非常壯觀。熊獾——貂熊——樹上飛——山狗子,機靈、大方、敏捷、純樸地坐在大樹的一個枝椏上,瞅著地麵上的火堆,人類和牲畜,既淘氣又可愛地汪汪了兩聲。地麵上的獵犬和狗熊就驚慌失措了,夾著尾巴,篩糠一樣,戰戰兢兢地到處躲藏著。特別是三隻小熊崽,威風掃地,一臉的恐懼,原地轉著圈圈,嘴上求助般地哀叫著,屁股下麵,熱騰騰的尿液也一股股順大腿淌了下來。當山狗子的叫聲再一次在頭頂上響起時,也就是幾秒鍾的時間,遠處藍幽幽的燈光同時熄滅,潛伏在那兒的豹子群,在刹那間就徹底地無影無蹤了。
望著突然間的變化和遠處雪霧茫茫的漆黑夜色,夏立誌既興奮又得意揚揚地大聲說道:“都走了吧!一個不留,鹵水點豆腐,是一物降一物啊!回家後說啥也得立個牌位把它供起來,這一輩子,我算他媽的服氣啦!”“操!你才服氣啦?啥是獸中之王?這才是真正的獸中王哩!在連隊下鄉時,我也多次聽老職工講過,但始終沒有見著!因禍得福,今天晚上也算咱們哥兒幾個幸運,開了眼界,總算是見到了老人家的真麵貌。據說它老人家站在樹上,專門呲尿,沾上就完,爛了皮毛爛肉,爛完了筋肉爛骨頭,不治之症,比癌症都厲害,直到爛死,不管狗熊還是孤豬,望風而逃,恐怕是山神爺,也對他老人家打怵吧!”
“不管咋著,這功夫咱們不、不用提、提心吊膽啦!”王青山一臉感激,老道又內行地接話兒說道:“不,不用燒香磕頭,也不,不用上供立牌。自、自然規律,也用不著去迷、迷信它,天生就這玩、玩意兒,見光就來,見人就護。而其他野、野獸呢,見光就躲,見了人就、就咬。所以說,進山兩件寶,刀子和火、火柴。刀子不是自衛,而是剝、剝樺樹皮的,隻要點著火,就放心地睡、睡覺吧!野獸遠遠躲著,山狗子也自然就來保、保護你的,一宿百十裏地,在樹梢上麵,比汽、汽車都、都快。若不咋叫它樹、樹上飛呢!……下半夜,咱們哥幾個,也就算日本鬼子進村——平安無、無事嘍!”“山神爺保佑!山神爺保佑啊!”夏立誌兩手捧掌,一臉虔誠,雙眼微閉,祈禱般地一次次地小聲喃喃著。
大自然是慈祥的也是恐怖的。從蟒蛇、老母熊、白堊龍、大孤豬到金錢豹,再到剛才淩空而過的山狗子,在這茫茫林海的大山深處,人類是那麼渺小、脆弱而又不堪一擊啊!夜黑、路滑、雪深、坡陡。林子濃密,王青山提議說:“幹脆啊,咱們就在這兒過、過夜了,找兩塊朽、朽木來,架在火上,等天亮了咱們再、再走。”劉建民非常讚成,“王哥說得對,折騰了整整一天半宿,都他媽的累賴了,把火攏旺,睡一覺,天亮了再走。小夏師傅,走嗬,備足了柈子,你再繼續祈禱吧!”幾大塊朽木架在了火上,火頭雖然不怎麼猛烈,但時間可是長著呢!青煙繚繞,雪花漫舞,三個人席地而坐,胳膊攔著膝蓋,腦袋垂在了雙臂上。盯著篝火,長時間無語。疲憊、緊張、乏力、困倦,沐浴著夜色,頭頂著雪霧,當遠處再次傳來了狼嗥聲時,三個人,竟然在狼嗥聲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狗熊是天生的懶惰動物,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危險已過,大傻二傻三傻,也都懶得一動不動了。遠離火堆,垂下了眼皮,不大一會兒,竟然不約而同地一齊響起了鼾睡聲。人獸進入了夢鄉,可是“長毛”和“花子”卻習慣性地把四隻耳朵高高地豎了起來,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恪盡職守地履行著自己的責任和義務。除了“花子”和“長毛”,再有就是爬犁板子上的陳忠實了。他兩眼望著夜空,大腦也毫不懈怠地旋轉著,思考著過去,也想象著未來,焦點仍然是在那一群豹子的身上。大雪紛紛揚揚,食草動物躲在背風處,三五天都不會出來活動的。不管梅花鹿、犴達罕,還是野麅子,有漫山遍野下霜後但仍懸掛在枝頭上的柞樹葉子維持生命,它們就沒有必要去迎著風雪冒那份驚險。
包括龐大的野豬群,餓急了眼,靠柞樹皮、掃條皮、椴樹皮,也能在煎熬中一天天地堅持下去,等春天到了,再去恢複自己的肉膘和體力。若不然的話,天一冷,炮手們統統都休獵了呢?野豬比病狗還瘦,非常可憐,除了骨架,又有啥用呢?相比之下,東北虎、金錢豹、大灰狼等食肉類的日子就非常艱難了,別說大的食草動物難以覓到,即使是黃羊野兔小跳毛,也躲藏在灌木榛柴下麵幾天幾夜不動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饑腸轆轆、餓紅了眼的豹子群,對夜宿在荒山中的這夥人,能不虎視眈眈,等待機會突然地發起進攻嗎?山狗子來了,也給他們帶來了安全和平靜。可是,明天早晨呢?山狗子是晝宿夜遊,失去了這把保護傘,金錢豹肯定不會再眼睜睜放過他們的。忠實難以入眠。盯著火光,為了明天的安全,緊張地、久久地思索著……
夜色凝重,雪花飄飄。寒風中,除了枯木在燃燒中的滋滋聲、雪花落在火苗上的噗噗聲,整個大森林,簡直就像死亡一樣寧靜。寧靜的恐慌,深沉得可怕,寧靜與深沉中,每一棵樹影,每一塊頑石,每一根倒木,每一叢灌木,看上去都是一群群猙獰的魔鬼和魑魅……突然,遠處傳來了蒼涼而又淒戾的狼嗥聲,“嗷哇——嗷哇——”夜幕下麵,狼叫聲是那麼恐怖而又駭然。連空中飄落著的雪花,都忽然一顫,抖動了很長時間,才又勉勉強強地飄落了下來。看著雪花,聽著狼嗥,陳忠實就潛意識地想象到了,遠方的狼群,與附近躲藏著的豹子,其遭遇基本上都是一致的,是饑餓的逼迫和蹂躪,驅趕著它們在尋找,在冒險,冒險加上了殘忍,一場血腥和陰謀,很快就會在自己的身邊陡然出現吧!寒冷和恐怖,使朦朦朧朧的三個年輕人,突然精神了起來,一臉的恐慌,一臉的困惑,抓住木棒,黑暗中又變成了滿腔的憤怒和仇視。雪花紛紛,迎來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