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第二十六章

當晨曦從東邊的密林中緩緩地出現時,密林下麵的視野,也就影影綽綽地亮堂了。篝火暗淡,雪花清晰,山巒突然地親切,大森林也撩去了自己的神秘和恐懼。劉建民握著木棒,關切地詢問陳忠實道:“陳師傅,您沒有事吧?”摸了摸他的雙腳和兩腿,“跟昨天一樣,熱乎乎的,這大冷天,沒有凍壞。怪事,第一次見到。北大荒小興安嶺,有多少人凍掉了耳朵鼻子,有多少人凍掉了雙腳和兩腿。可是您,嗎事兒沒有,這在醫學上,也是一大奧妙和奇跡啊!棉褲棉襖,我還一次次地凍醒了呢!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下鄉的生活,這一次又算是體驗到啦!”說著,目光中就出現了更多的茫然和疑惑。“媽的,困得難受,還睡、睡不著。看看小夏,這呼嚕打的,那、那才香呢!扔出去,喂、喂了豹、豹子,他也不、不會知道的。”王青山滿臉沮喪地感慨著說道:“還有這仨、仨玩意兒!”他指著大傻二傻和三傻子,“比賽一樣,這呼嚕打的,當時還想,黑瞎子溝的人和獸,怎麼都、都這麼貪睡、貪睡呢!”

“真的,一覺到了天亮,越睡越熱乎,一點兒都沒覺著冷,不信你們倆摸摸,風吹背後寒,現在還覺著熱乎乎的呢!”夏立誌一臉真誠地說道,知道不是在開玩笑。王青山真就把一隻手,掀開衣服,伸到了他的後背上,奇怪地瞪著眼珠子大聲說道:“哎呀,可不是咋的,真、真的啊!不但不、不涼,膀子上,還有點兒燙、燙手呢!建民不信哪!你、你過來摸摸……小夏也沒有穿棉襖棉褲啊!這、這小子身上,是不是有特、特異功、功能啊?”劉建民也半信半疑地把一隻手插了進去,眉毛一揚,驚喜地說道:“唷嗬!真的哎!火爐子一樣,怨不得,帶來的油餅,一整天了,還熱乎乎的哩!而我們的饅頭,比石頭蛋子還硬,原來你小子身上,有特異功能啊!”邊咋呼,邊掀開他的毛衣和線衣一看,膀子下麵那道皮帶寬的痕跡,竟然變成了乎乎熱的紫紅色。“火爐子在這兒哪!摸著燙手,小夏師傅,你後背上,這麼老寬,紅彤彤的,是咋回事兒呢?”夏立誌沒有吱聲,開始還是一臉的得意。但一想到自己和陳靜在後山上偷情,兩人都同時留下了這種不明不白的痕跡和怪異,臉上的得意,一瞬間就徹底地無影無蹤了。偷偷覷了陳忠實一眼,就滿臉尷尬著極不好意思地說道:“沒、沒啥!黑瞎子溝裏的水,不一樣唄!你如果進去喝上二年,你的身上,也就具備了特異功能!”夏立誌企圖掩蓋那段真情,順嘴搪塞,竟然無意中點到了事實的焦點上,身體的異常,毫無疑問,肯定是黑瞎子溝裏的河水,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嘍!

劉建民長時間沒有吱聲,瞅了瞅陳忠實,又看了看夏立誌。當目光的焦點,再次落在了三隻黑瞎子身上時,內心深處,加盟黑瞎子溝蜂場的意誌,也就更進一步地堅定了。他擰著眉頭,點了點腦袋,一聲不響,把大傻二傻子身上的繩套整理好,就心事重重地跟隨在爬犁後麵繼續上路了。邊走邊端詳著爬犁上麵的那塊飛機殘骸——折射著烏光的大鋁片子,黑瞎子溝的奧秘,也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一樣,讓人興奮,也同時產生了一種疑惑和不安。自己是油鋸手,奉命去溝裏采伐,在伐樹的過程中,會不會出現想象不到的災難和凶險啊?跟昨天相比,路難行,雪更厚,爬犁吱吱嘎嘎。大傻二傻也有些吃不住勁地氣喘籲籲了。正如陳忠實夜裏頭預料的那樣,翻過了山包,出去了才僅僅有五六裏,前進的方向,就再一次被那群餓紅了眼的豹子給死死地截住了。

山狗子不知去了何方,這一次他們是插上翅膀,恐怕也難以飛走了!“毀啦!這一會兒,咋辦哪?”小夏全身顫抖著絕望地喊道。劉建民握緊了棒子,一聲不響顫抖中咬緊了牙關等待著。等待著死亡,也等待著想象不到的奇跡再一次淩空出現。十幾隻餓癟了肚子的金錢豹,從三麵緩緩地圍了上來,踏著積雪,卻沒有丁點兒的響聲。因為是在白天,所以豹子身上的花紋、絨毛、目光、眉毛、爪子、牙齒以及紅紅的舌頭和毛茸茸的血盆大嘴,用眼睛輕輕一掃,都會觀察得清清楚楚。“揍!奶奶的!豁出來,拚、拚啦!”王青山二目圓瞪,緊握著木棒,以他的蠻勁和勇敢,肯定是不會束手待斃、輕易認輸的。“武鬆打虎,我、我打豹!別、別怕!大不了就、就是死嘛!”手掄大棒,列開了架勢。就在他列著架勢,大聲喊叫的同時,三隻豹子,像大狸貓一樣,四肢一躍,身子一躬,帶著雪霧,敏捷、矯健地貼著樹杆,眨眼之時就爬到了附近的樹椏上。然後居高臨下,尾巴擰著,兩眼咄咄逼人般地向下俯視著。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雙手攥著大棒,冷汗卻順腮幫子吧嗒、吧嗒地滴落在了雪地上……

三隻小狗熊繼續地發著威風。“長毛”和“花子”卻夾著尾巴,躬著腰,嘴上哼哼著,顫抖中像嚇傻了一樣,無處藏身,尿液也又一次地順著大腿一滴滴地往下流淌著。這兒是一片開闊地,白雪皚皚,並且還在不緊不慢地降落著,赤裸裸,人和獵犬,又往哪兒躲藏呢?死神的驟然降臨,恐怕就連上帝,也沒有咒語可念!豹群蠢蠢欲動,包圍圈也在一點點飛快地縮小著。刹那間,連清冽的空氣,都似乎在突然間凝固了!雪花因為恐懼,降落時,也在緊張中不停地顫抖著,山穀和大森林,在寂靜中也似乎是窒息了一樣,不管是人是畜,在一瞬間似乎都壓抑地停止了呼吸……緊張、恐懼、絕望,人和獸都在死死地對峙著,雪花變成了霰粒。林濤聲,在頭頂上也突然間嗚嗚地轟鳴了起來,板頭因承受不了雪團的重壓,悠悠晃動,積雪落地,雪地上就再一次發出一陣陣的“噗噗”聲。落雪變成了迷霧,彌漫在空中,隨著寒流旋轉。有的則貼著地皮疾走,慌慌張張,東一頭西一頭在密林中盲目地亂撞著。興許是借助了雪霧的掩護,空中和地麵上的豹子都迫不及待地開始運動了,“嗚嗚”地吼叫著,特別是樹上的那幾隻豹子,彈跳力極好,輕而易舉,從這棵樹椏,就能跳躥到另一棵更近的樹椏上。但並不是盲目行動,而是有組織、有指揮,統一號令,上下配合,隨著包圍圈的漸漸縮小,空中的豹子,就會突然間來個泰山壓頂,用幾秒鍾的時間,把圍卷住了的人類和獵犬,包括三隻無能為力的小棕熊,撕咬成肉餅,吞入腹中……

難以招架,無處逃跑,麵對死亡,三個人的精神,在刹那間,似乎就徹底地崩潰了。沒有哀叫,沒有呼喊,除了搏鬥和掙紮,麵對殘忍的豹群,隻能是默默地等待和忍受……絕望、緊張、恐怖,躺在爬犁板子上的陳忠實,在靈魂深處,比恐怖和絕望更難以忍受的是後悔和慚愧,後悔的是這一次出獵,慚愧的是三位青年人的陪葬。特別是劉建民,生龍活虎,做了豹糞,其父母該是何等地悲痛和哀傷啊!王青山,年輕力壯,婚後不久,一旦喪生,寡妻的日子,又應該怎麼辦啊?而夏立誌呢,一起相處了多年,農村流落到林區,雖然與陳靜有過肉體之交,但畢竟是短暫中的匆忙,人生之路,還是遙遙的遠著哪!……再看待欲衝鋒撲過來的豹子,陳忠實就更是冷靜、坦然地不慌不忙了。

死亡已成定局,著急又有何用?經驗和生活使他能識別出來,樹上的三隻是雄性的野豹子,而地麵上蠢蠢欲動者,則多數都是雌性的母豹子。雌雄之間的最大區別,除了母豹子的個頭較小之外,它身上的黑花多數都是圓形的。花紋較密,動作也遲緩,而雄性的野豹子呢!黑花是橢圓的,底色淺紅,腿爪粗大,動作敏捷,相對凶悍。社會上有人說:豹子跟騾子一樣,雜交之物,是老虎們的後代。虎生三子必有一豹,龍降三崽必有一蛟,蛟是不是龍生?無法考察,但小興安嶺的豹子,確實是一種獨立的貓科動物,喜陰、避陽,沒有東北虎殘忍,但也是林蔭下麵的一種珍貴的嗜血動物。陳忠實明白,豹群第二次圍攻,不是冤家路窄,而是饑餓的逼迫和煎熬,不讓它們吃點東西,順利走人,肯定沒門兒。想到這兒,不知道是陰差陽錯的偶然性,還是自己思想上的懶惰,本來後半生癱瘓在床,植物人一樣,沒有絲毫指望了的他,一著急,一激動,猛然地掙紮,竟奇跡般地在爬犁板子上坐了起來,全身一陣劇烈的疼痛,所有骨節哢吧哢吧地齊響,大汗淋漓,氣喘籲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