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3)

剛剛坐穩,就忘記了難以忍受的疼痛和煎熬,亮著嗓門,用命令的口氣,迫不及待地大聲喊道:“快!把‘長毛’子扔出去!不然,咱們四個全都完啦!”吼聲響亮,銅鍾一般。話出口,連自己都覺著萬分地驚奇和不解。是我的聲音嗎?我咋突然就坐起來了呢?一抬右臂,才再次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徹底折斷,沒了希望。幻想,是不會替自己的希望考慮的。事實就是事實,悠蕩著的胳膊,再也不聽神經和大腦支配了!“喲!陳師傅,您,坐起來啦?”劉建民猛一回頭,恐懼中驚訝地大聲說道。“青山哪!你,趕緊把‘長毛’子扔出去!快!你們倆還磨蹭啥呢?”陳忠實再次地大聲催促道,小夏與獵犬的感情極深,就是自身喂了豹子,也絕對不忍心,讓“長毛”子去當替死鬼。陳忠實意識到了,強迫的執行者,也就隻好寄托於王青山和劉建民了。

王青山猶豫地掃了一眼在雪地上瑟瑟發抖的“長毛”子。稀屎滿腚,近乎於癱瘓,這是一隻懶狗,有身無膽,平時瞎叫喚,遇敵就發懵。那些年有大黑和老蒙古陪著,雖然不能衝鋒陷陣,倒也能濫竽充數地狐假虎威。一身黑毛,散發著腥臭,大黑和老蒙古死後,作為鐵杆兒保安,它的崗位和職務,也很快就讓三隻小熊崽給取而代之了。那些年,“花子”發情時,壓根都不會掃它一眼。“長毛”子也非常知趣,遠遠躲著,免招討厭。有一次剛欲靠近,就被老蒙古按倒地上一陣猛咬,苦苦哀求,才得以灰溜溜地逃生。從此以後,盡管大黑和老蒙古為爭奪主動權,撕打得沙塵滾滾,天昏地暗。“花子”克製不住,再給拋媚眼,送秋波,“長毛”子就愣有自知之明的不敢搭理。事後把“花子”恨的,老蒙古再欺侮“長毛”,它也助紂為虐地幫咬幾口。

連忠實和小夏都弄不清楚,憤憤不平地譴責它道:“‘長毛’本來就窩囊,你怎麼也幫著它倆咬啊?”大黑老蒙古死後,蜂場沒有同類,興許是別無選擇,“花子”才死心踏地地委身於“長毛”了,雙雙出入,“婦唱夫隨”。這次陳忠實被救,還是多虧它們倆把空爬犁拖到了現場的,陳忠實下決心把“長毛”子拋出去當替死鬼,在感情上也是頗費周折、最終才下定了決心的。“趕緊把‘長毛’扔出去,快!你們還磨蹭什麼呢?”王青山低頭瞅著懶犬,躊躇了很長時間,在陳忠實的反複催促下,最後才臉色鐵青,彎下腰去,抓住瑟瑟顫抖的“長毛”子,沒等用力,左手腕處就被“長毛”子扭過頭來咬了一口,“哎喲媽呀!你真要死啊!”“長毛”子這反咬一口,不但沒有逃脫,反而加快了自己的死亡速度。王青山毫不猶豫,憤怒之中,右手處上大棒,結結實實,一棒子就砸在了“長毛”的腦袋上。“邦”的一聲,腦漿四溢,然後扔掉棒子,抓起還在掙紮著的“長毛”子,呼的一聲就扔了出去。隨著三四隻餓急了眼的母豹子就衝了上來,叼著死狗的脊背和腦袋,一邊貪婪地撕咬,一邊倉促地後退。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隨著憤怒極了的王青山剛一鬆手,自己的大腿,就被瘋了一樣的“花子”,撲上來惡狠狠地一口咬住了,邊咬邊憤怒至極地吼叫著,“嗚!嗚!嗚!……”

自相殘殺,實是下策。陳忠實清清楚楚地看到,“長毛”子的屍體,眨眼之時就被十幾隻豹子瓜分完了。而眼前的王青山,因掙脫不掉又疼痛難忍,一怒之下,又再一次地手起棒落,“噗哧”一聲,可憐的“花子”好一陣掙紮,嘴巴才從他的大腿處,緩緩地滑了下來。旁邊的劉建民,乘機又補了一棒。“花子”拚命地掙紮,嗷嗷地叫喚,叫聲瘮人,比鬼哭還要可怕。目光是仇視的,齜著牙齒,似乎還要繼續反撲,青山剛要舉棒,就被旁邊惱怒至極的夏立誌一把就奪了過去。“你,不要命了啊!”因過分的恐怖和惱恨,夏立誌聲音發顫,臉色煞白,伸出雙臂,先是護住了“花子”,繼而用仇視的目光狠狠地盯著王青山。半天,才悲痛欲絕地咬著牙根憤怒地罵道:“苟且偷生,良心何在?這麼幹,你們倆,還叫人嗎?……‘花子’!‘花子’啊!我、我夏立誌,沒有保護好你們,我、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們!我……我有罪啊!”夏立誌摟抱著身受重傷的“花子”狗,撫摸著,哽咽著,臉貼著狗頭,淚水像泉水般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忘記了危險,放鬆了鬥誌,恐怖變成了悲傷,一邊流淚一邊發誓般狠狠地吼道:“我也不活啦!‘花子’,俺夏立誌陪著你,一塊兒去送死,一塊兒去喂豹子吧……”王青山發呆,劉建民發愣。氣氛急轉直下,鬥誌瘓散,意誌波動,凝聚力喪失,情緒由激動變成了非常複雜。

此時此刻,樹上的豹子真若撲下來,在場的人,誰也休想再逃生啊!大敵當前,自相殘殺,不是弱智,也是愚蠢呀!王青山看著劉建民,劉建民望著王青山,內心是慚愧也是非常內疚的。再看陳忠實,表情茫然,目光呆滯,鼻翼輕輕地微動著,鼻翼兩邊,竟然也有淚花潸潸地滾落下來。不知是心疼獵犬,還是為自己的決策而痛心。兩人再看豹子,母豹子滿嘴血紅,風卷殘雲,不易樂乎。而樹上的那三隻雄性的豹子呢!開始被“長毛”子的屍體吸引了過去,有兩隻迫不及待地滑落到了地麵上,奔到跟前,也沒沾到多少油水,沾了滿嘴血,舌頭舔著鼻梁骨,最後才失望加無奈地重新返了回來。還要進攻,又害怕挨了對方的棒子,豹子在向敵人發起衝鋒前,曆來都是猶豫不定的。

豹子喜歡喝血,追上目標,咬死以後,鐵爪加利齒,開膛破肚,先是滋滋地猛喝,非常貪婪;繼而是吧唧吧唧地狂舔,有滋有味;最後才躺臥下來,懶洋洋,嚼骨頭食肉,無憂無慮。但今天特別,搶走“長毛”,沒工夫按章辦事,你爭我奪。眨眼工夫,狗皮狗肉,就在利齒下麵無影無蹤了。沒吃飽的重又返了回來,配合默契,企圖把在場的人畜一網打盡。突然,遠處傳來了槍聲,“咚——咚——咚——”又是三聲,跟昨天晚上一樣,豹子一驚,又很快恢複了平靜。槍聲沒再出現,可是,山崗那邊,卻有一種奇怪的響聲傳了過來,“哄——哄——哄——”粗獷沉悶,仿佛遠處的海嘯,又似乎夏天炸響了的悶雷。眾人一陣緊張。再看豹子,樹上的,突然滑落了下去,地麵上的,掉頭就走,好像接到了指令,又似乎是得到了什麼信息,慌慌張張,倉促而去。

除了巨爪騰起來的雪霧,周圍密林,很快就恢複了它的安然和寂靜。望著消失了的豹群,四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長氣。但誰也沒有吱聲。相互望著,彼此間,臉上的問號也是很明顯的;豹群為啥突然地撤走了呢?震耳的哄哄聲,又是一種什麼猛獸或怪物呢?人們在聆聽著、猜測著,但最終,又把複雜的目光,統通轉移到了母獵犬——“花子”的身上。內疚、慚愧、不安、悔恨,悔恨自己的愚蠢和野蠻,慚愧剛才的盲目和卑劣。大敵當前,苟且偷生,作為高智商動物,貪生怕死,真是空掛了一張人皮啊!相比之下,人類既是那麼渺小,又是那麼殘忍。“媽的,我、我他媽的不是人啊!”王青山苦惱地晃動著腦袋,先是大喊了一聲,繼而又皺緊眉頭,苦不堪言地緩緩蹲在了雪地上。“算了吧!萬幸都還活著,青山哥,想開點兒,幹嗎跟自己過不去呢!”劉建民冷靜地望著遠方,既是為自己那一棒子開脫,也是為安慰王青山說道,“就算‘長毛’,為救大夥兒犧牲了,回去把‘花子’撫養好,也就算對得起良心了!我們在連隊時,偷職工家的狗……”吞吞吐吐,看了看夏立誌和地上顫抖著的母狗,“烀了吃肉”四字,才終於伴著一口唾沫又咽了下去。此時此刻,四人中最痛苦、最悔恨、最悲哀和最難以容忍自己的要算是爬犁上坐著的陳忠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