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3)

宋吉林有二十三四歲,腦袋剛好與爺爺的肩膀齊平。蠶眉,小眼睛,蒜頭鼻子,大厚嘴唇,胡須特重,看上去與實際年齡有點兒很不相稱。農村孩子,風吹雨淋日曬,進山又爬冰臥雪,除了皮膚粗糙,性格憨厚,平時交談,在語言上就有些遲鈍了。打著裹腿,一身獵裝,略有點兒駝背的脊梁上背著黃色的大獵包,看上去不輕。穿戴打扮又特別臃腫,聽見爺爺的吩咐,先是憨厚地笑了笑,半天才嗓音沙啞地比畫著說道:“蜜蜂,是一群蜜蜂,把俺和爺爺,領到這兒來的!”說完,上下嘴唇又鐵門一樣地關閉了。沒有感情色彩,山裏人講話,說話比屙屎還要費勁。三人有點兒失望。盡管得到了實底,思想上仍然是不很滿意,見孫子無話可說,六隻眼睛,就又再次乞求般地轉移到了爺爺的大臉上。王青山嗑嗑巴巴地瞪著眼珠子說道:“二叔剛、剛才給我說,我還有點兒不、不相信呢!說蜜蜂來通、通知我們,家裏頭一會兒就、就有人來!宋、宋大伯,蜜蜂是咋找、找到你們的!這冰天雪、雪地的?”宋希山眯縫著眼睛,先詭秘地笑了笑,盯著漸漸清晰了的大石砬子主峰,然後才用山裏炮手特有的幽默和大度,哈哈哈地笑著,並不無揶揄地朗朗說道:“你小子,是泥盆子裂縫——問到底啦!走吧走吧,先看看你二叔,興許是,不會有什麼危險吧!三天啦!家裏頭娘們,還不知道,急成了啥樣呢!唉!聽人勸,吃飽飯!當初,在溝口,我就不願意他來!野豬肉,能缺著嘴嗎!可是,人家就是不聽,唉!看看,看看,到底還是出事了吧?

進石砬子後堵,不出事,那可就怪著啦!”宋希山摘下了腰上的軍用水壺,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北大荒”,吧唧吧唧了大厚嘴唇,邊趔趔趄趄地往前走,邊揚揚得意地嘮叨著繼續說道:“你小子,剛才不是問大伯,蜜蜂是怎麼跟大伯聯係的嗎?這事兒,說起來,真還有點兒奇怪哩!唉!緣分!興許這都是緣分喲!兩天啦,全場出動。我們爺倆,是房扒著火,更著急啊!知道他來了,大砬子後堵,可是,大砬子後堵,又是哪條溝呢!這石砬子,方圓幾百裏,哪兒去找啊!說起來,有點兒不相信。我宋希山也七十多啦,從民國、偽滿洲國,又到咱們共產黨坐了天下。從三十歲跟趙尚誌當兵,到光複後剿匪,小大溜的,都快一輩子啦!一輩子在山溝裏頭骨碌,這碼子事,開天辟地,還真就是第一次遇上。剛才,我孫子也給你們說了吧!就是這碼事兒。在三道歪子,正琢磨著,往哪兒走,進哪條溝呢,臉上就覺著火辣辣的一下子,奶奶的,啥東西?一巴掌拍去,才看清楚了,是一隻黃蜂子!你們瞅瞅,讓它給蜇的,餑餑不叫餑餑,饅頭了吧?!”

三人一看,果不其然,皺紋縱橫,布滿了滄桑的大臉上,左側的太陽穴下邊,從眼角到顴骨,粗糙的皮膚,都還在虛腫著呢!紅中透紫,甚是不輕。野蜂不像家蜂,凶猛善鬥,個頭大,耐力強,不怕寒冷,毒汁還特多。不管人類還是牲畜,一旦發現,都會恐慌地遠遠躲開。百十斤重的野豬崽,撞了蜂窩,十有八九,都被蜇死。山裏有三種蜂子,除了蜜蜂、黃蜂之外,再有就是那種既黑又毒的大馬蜂了。馬蜂跟毒蛇一樣,許微不慎,就有葬送性命的可能。宋希山被蜇,不是黃蜂,也不是馬蜂,而是家養逃走後又適應了大自然的小蜜蜂。適者生存,年複一年,代代變化,這種蜂子除了采蜜更為勤奮,在自衛和進攻方麵,其野性、頑固和殘忍,早已遠遠勝過家養的蜜蜂了。

雪地上,邊往回走,邊聽宋希山慢聲慢語,有滋有味地繼續說道:“蜇了一家夥,我也一巴掌把它送了命。可轉念一想,不對勁兒呀!這死冷寒天的,小鳥都不飛,哪兒來的蜂子啊!低頭一看,胳膊上又落了兩隻,子彈袋,還有我孫子的背包上,還有好幾十隻,戀在那兒,嗡嗡叫著,就是不肯飛走。我哪,也就犯開了尋思,越琢磨,就越覺著不太對勁,不是迷信,年輕的時候,跟日本鬼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把年紀土埋到胸膛,還講什麼迷信哪!可是,這兒是黑瞎子溝,有些現象,專家教授還沒有弄明白呢!再說啦,吃狩獵這碗飯,事事處處,腦袋瓜子,都得多根兒弦啊!啊?小夥子們,是不是這碼事兒?這麼一想,我就覺著,這些蜂子,肯定是有來頭兒的了。為什麼蜇我?是提醒我,也是在告訴我。可是我,竟一巴掌把它給拍死了!這事兒幹的,唉!真的是,要多暈頭有多暈頭啊!吃這碗飯,是不能說後悔的,提到後悔,不就得餓死啦!“明白過味兒來,我就跟它們說道:‘噢!你們是來送信哪!好吧,我知道啦!你們前頭飛,我後麵跟著。’說完了,蜂子,足足有二三十隻,從我們爺倆身上飛起來,打著旋,一到溝口,我就徹底明白嘍!是陳忠實的人馬,主人遭難,嘍囉們送信來了,就這樣,跟著蜂子,一步都沒有停嗬!沒到近前,你們仨就嚷嚷上啦!這一嚷不要緊,再看蜂子,就統統沒了!……

吉林他口鏽,不願意吱聲,聽我念叨,你們仨,這一會兒滿意了吧?褲兜子捉蛤蟆,少說也得有二十裏啊!直線兒拉過來,跟頭把勢的,可真是累屁嘍!忠實呢?忠實這小子,一次又一次可真的是命大啊!也興許,是山神獵種,都在保佑著他吧!”聽宋希山說完,對蜜蜂、對棕熊、對孤豬、對黑瞎子溝,三個人也就犯上了尋思。踩著積雪,腳下發出來一連串的咯吱聲。哈氣呼出來,自己都能看到,一股一股的輕霧,掛在胸前,變成了白霜。劉建民放慢了腳步,側臉用敬佩而又疑惑的口氣向宋希山道:“爺們!我剛到林場來,第一次見麵,您說這些,是我聞所未聞的。可是,我還是有點兒不明白,陳師傅三天多啦,湯水沒進,身上還是下雪前的服裝,但沒有凍壞。如果換另一個人,手腳胳膊腿,凍不掉,也得凍青凍黑,凍成冰棍兒嗬!可是人家,愣是沒事。昨天小夏師傅說,身上不冷,抗凍,是跟常年喝黑瞎子溝裏的水有關。宋大伯,您老人家在山裏見多識廣,黑瞎子溝裏的水,人喝以後,免疫力真就這麼強嗎?”宋希山認真聽著,聽完了,卻沒有及時地回答。青山對此也深感興趣,他放慢了腳步,用期待的目光,邊走邊在宋炮手的五官上觀察著。

宋希山沒有正麵回答,矜持了很長時間,才胸有成竹、毫不含糊地回答他道:“沒錯!是那麼回事。不信,你們自己去看!黑瞎子溝內,那條雞爪子河,常年不凍,老那麼嘩啦嘩啦地淌著!還有,死人湖的中心,天氣越冷,噴出來的熱氣越高。這不稀罕,也不用我說,回去以後,自己去看,你不就相信了嗎!幾百年啦!誰也沒有見過,雞爪子河凍住了呀!可是,什麼原因,也興許是,湖裏頭的白堊龍,在起著作用吧?我琢磨著!還有,溝裏頭的蜂蜜,也不一樣,一樣的花粉,都是椴樹,黑瞎子溝攪出來的蜂蜜,多冷的天,零下三十度,也不見凝固,跟剛攪出來的一樣。不然的話,中央政府,能紅頭文件把這兒定為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嗎?小夥子,你們哪,趕上了好時候,從今往後,真就應該好好地動動腦筋嘍!”

三個人迎出去有半裏多地,返回爬犁旁邊,也許是聞到了香味,還是熟悉了的原因,沒到近前,三隻小狗熊,就提前匆匆忙忙地迎了上去。歪著腦袋,盯著宋吉林的背後,嘴上還不約而同地一齊哼哼著。宋希山看在眼裏,樂嗬嗬打趣地說道:“餓了吧!別著急,一會兒就慰勞你們,拉爬犁有功。一會兒呀,還得靠你們三位,把我也拉回去呢!老嘍!這兩條腿,比灌了鉛,還覺著沉哪!”時近中午,四周和頭頂上的雲彩,先是一點兒一點兒地由厚變薄,露出了一縷縷、一絲絲湛藍的——水洗一樣的天空;繼而是匆匆忙忙地奔走,奔著東南方向,陽光露出了笑臉,西北風就吹來,雪地上、山穀中,也就時不時變幻著黑雲彩的影子。影子忽然爬到了山坡上,山穀下麵,人和動物,也就猛然間感受到了一陣明快和亮麗,盡管刺眼,卻非常舒服。陳忠實下身還是不能移動,半躺半坐地靠在爬犁板子上,聽見抗聯老戰士的朗朗說笑聲,心頭一熱,鼻孔發酸,不知不覺中,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地滾落了下來。不是疼痛,全身似乎是失去了感覺;也不是後悔,後悔又有啥用?而是有點兒委屈,有點兒痛心和感動,見到了自己的長輩,眾人走到眼前,他竟然嗚嗚地哭出了聲來,孩子一樣,難以克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