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看見影子,聽到哭聲,宋希山懸著的那顆心,才徹底地放了下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嘿嘿笑著,幽默地說道:“喲唷唷,不賴呀,忠實也會哭鼻子,這可真是大姑娘生孩子——頭一回喲!不錯,還行,有腔有調的,換個人,還真就達不到這個水平哪!你們大夥兒聽聽,是不是有板有眼的哪!家裏頭老伴,練習了這些年,不見長進,早知道說啥也得把她領來,也好總結總結經驗哪,啊!我咋就沒有提前想到呢!……”陳忠實“噗哧”笑了,笑了又哭,好一頓折騰,才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和感慨。見他冷靜下來,宋希山才板著麵孔,嚴肅、認真、冷峻地告訴他道:“忠實哪!這話,本來不想,現在就說,可我又憋得心裏頭難受,你哥哥陳大局長,是死心塌地,要把黑瞎子溝的椴樹,都砍光的,走吧,趕緊地回去!他這麼幹,不是誠心的……等著坐笆籬子嗎,啊?雞爪子河林場,咋就出了這麼個敗家子呢!”宋希山氣哼哼、一臉憤怒地大聲說道。

宋吉林的背囊中是二十多斤,在家提前就烀熟了的野豬肉。炮手出門,所帶給養,除了白酒就是豬肉。方便省事,抗餓耐寒,補充透支性的體力消耗,野豬肉是首選的營養食品。野豬再胖,膘子也不會超過一指,肥肉極少,瘦肉特香,與家豬比較,野豬肉的肉絲較粗,食用再多,也不膩歪。離家以前,把涼透了的肉塊切開,肉縫中塞進去辣椒油、各種佐料和鹽,即使站在風雪中,一手抓肉塊一手攥酒壺,一口烈酒一口熟肉,腳踏雪原,麵視蒼穹全身發熱,剽悍無窮。白酒的膽量,野豬肉的動力,不管豹子還是群狼,即使孤身一人,交戰時也不會怯手的。炮手交談多為刀槍,林海雪原,力氣和膽量尚是炮手們的立命之本。宋吉林把袋子打開。人和狗熊,同時吞咽,伴著風雪,沐浴著陽光,忠實情緒較好,食之不多,不感到饑餓,也就沒有多少食欲,數日無食,腹中空空,為啥不餓?連自己也覺得非常奇怪,人是飯鐵是鋼,為啥就感覺不出來饑餓呢?小夏拿肉塊來安慰“花子”:“吃吧!香著呢!不吃?傻子!給誰置氣啊!”“花子”搖了搖尾巴,有所表示,但最終還是拒絕了主人的施舍和誠意,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誰都不看,往事的回憶,使它增添了痛苦;現實的無情,又使它進一步感到了絕望。

人吃飽了精神倍增,狗熊飽了溫馴聽話。剛要起步,宋吉林小聲兒對爺爺說道:“爺爺!您還忘了一件事!“啥事?”宋希山莫名其妙地看著孫子。“您不是說,搜山的規矩,誰找到了誰打槍嗎!”說完,吉林盯著忠實,臉上洋溢著親切和激動。宋希山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禿腦袋:“哎唷唷,您看看!您看看!吃屎的記性,多他媽的臭啊!林子提醒得對!鳴槍三聲,告訴他們,別再找啦!這是規矩。可是,這些日子,硬是讓陳忠財這小子,把我給氣糊塗了,唉!人老屁股鬆,幹啥啥不中嘍!”吉林對空開了三槍,“咚——咚——咚——”槍聲在山穀中久久地回蕩著,親切、洪亮,帶有顫音,半天才消失,林海才重新恢複了它的寧靜和深沉。

在吃飯的時間,小夏、建民、王青山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敘述著這兩天一宿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從飛機殘骸到金錢豹的圍攻;從“長毛”的死亡到王青山的掛彩;從大孤豬的光環到老母狗的抗議;從山狗子的光臨到三隻黑瞎子的恐懼;從小蜜蜂的安慰到陳忠實的冷靜,七嘴八舌,毫不顧忌。有了獵槍又填飽了肚皮,在青年人的心目中,上帝就是自己,世界由自己主宰,什麼山神獵神加土地神,統統不在話下,統統在接受著自己的征服和改造,什麼豹子、孤豬,再凶也凶不過火藥,再硬也硬不過鉛丸啊!如果早有獵槍,火烤豹子肉是最有風味的美餐;身體下麵,理所當然地鋪上一張豹子皮吧!人性是貪婪的,貪婪使他們產生了遺憾和惋惜。王青山甚至滿不在乎地問宋希山道:“宋伯!您吃過豹、豹子肉嗎?豹子皮,也有老虎皮暖、暖和吧?……豹皮吊褥子,聽說好、好著哪!”山穀寒風凜冽,林海濤聲轟鳴。宋希山眉頭緊蹙,半天無語,本想訓斥幾句:“臉盆紮猛子——真不知道深淺啊!癩蛤蟆打哈欠——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氣喲!”但話到嘴邊,又搖搖頭咽了下去。

異想天開,是說明他們經得太少;膽大妄為,證明都還沒有吃著這方麵的苦頭。說淺了,不解決問題,一身朝氣,他們怕啥?說得太深,臉上掛不住,心裏不服氣,思想上也肯定不會接受的。年輕人,畢竟是時代不同啦!因為在場的人,除了自己,誰也不知道,這頭孤豬,就是傳說中的那尊獵神,山林中,除了山神,就是獵神;山神是山虎,人所皆知,但山林中的獵神,在大、小興安嶺,除了職業炮手,一般人是知之甚少了。忠實遇到了獵神,體會自然深刻,三位小青年也看到了獵神,但僅僅是目睹,是新奇,也許是一種趣味,怎樣說服教育?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身體力行,用行動,去改變他們的意識,避免再吐狂言,也好使今天順順利利地不再發生意外……想到這兒,宋希山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整了整獵裝,嚴肅、虔誠地望著大石砬子方向,卸掉了腰間的子彈袋,隨手扔在了背囊上。以軍人的步伐,往前還出了十多步遠,停住彎腰,用雙手推了一個不大的雪丘,插草為香。別人大眼瞪小眼地還覺著納悶,就見宋希山兩腿一弓,“噗嗵”一聲就跪了下來,閉著雙眼,默默地祈禱……寒風卷著雪霧,在山穀中東一頭西一頭地旋轉著。天空變暗,陽光被遮。一塊濃雲也一瞬間從山穀中徐徐地升了起來,懸在空中,久久不散……

宋吉林也在爺爺身邊默默地跪了下來,雙手合掌,默默地祈禱著……風力加大,速度變快,旋起來的雪霧,始終在人們的周圍一圈圈地旋轉著,烏雲繼續變濃,由灰變黑,懸掛著不動,盡管沒有遮住陽光,卻在雪地上投下來一塊暗暗的影子。劉建民、夏立誌、王青山,也恐慌不安地在宋希山左右跪了下來,盯著空中,盯著那塊繼續變幻的雲彩。在雲彩上端,三人又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還是在崗頂上看到的那隻大孤豬,悠悠晃動著,穩坐雲端,居高臨下,正用紅紅的小眼,咄咄逼人地盯視著他們。他們沒有禱告,也不會禱告,隻覺著全身冰涼,冷汗從額頭上一滴滴順下巴頦滴落了下來,剛才還貪婪無忌的王青山,此時此刻,竟然跪在那兒差一點就暈了過去……無聲的勸說,也許就是最好的忠告吧!“嗚——嗚——嗚——……”是風聲還是濤聲?是海嘯還是悶雷?空中的烏雲在緩緩地運動,越來越近;雪地上的影子已把眾人統統罩住,遠處銀光刺眼,周圍東一頭西一頭的雪霧,突然停了下來,原地不動,旋轉的速度卻越來越快,挖起地麵上的積雪,旋走了所有的樹葉、枯草、樹皮和獸類,與烏雲銜接,天地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