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3 / 3)

程大夫屬於中等個頭,灰發無須。國字臉,高鼻梁上架一付玳瑁眼鏡,文質彬彬,一臉的儒相,薄嘴唇,肌膚白淨,皺紋雖多,但不太明顯。說話時,上下牙齒的金絲套在口腔中不停地晃動著。習慣叉開左手,自然與不自然地梳理著自己的灰發,多於思考,極少表達,語言不算流利,倒也清晰受聽。察其言,觀其色,也許是職業上的習慣,在程大夫身上,從見麵至今,始終是理智在操縱著智慧,有點兒感情色彩,表達時也使人覺著非常含蓄和深沉。“吃呀!愣著幹啥?無酒不成席,對吧?你們山裏人,個個豪飲,世人皆知嘛!本來,我也有飲酒的習慣,飲的是黃酒,不過嘛,今天招待二位,啤酒也給拒絕了。我想,鄙人的心意,二位是能夠理解的。柳大夫已經代我提醒你們了!想必,二位是能夠克製的,也會跟我們積極配合的。”見白大嫂流露羞色,陳忠實也極不自然,程大夫就點到為止地轉移了話題:“根據當初的研究計劃,二位最快也得兩周以後才能出院,但聽說三隻棕熊丟啦,再勉強住下去,牽強附會,說不準會適得其反,經請示領導,也就同意了你們出院,這是國內外也實屬罕見的一個病例,徹底康複以後,其價值就不僅僅是患者的本身嘍!醫學、土壤學、氣象學、古生動物學、地質生態學等,諸種學科,都有其很高的學術價值。

我建議你們,如果交通方便,情況允許,一周後,再來醫院接受我們的醫療和觀察……人類,當初,就是從大森林裏麵走出來的。大森林裏麵的秘密和奧妙,與海洋一樣,蘊藏著一個龐大的未知數,毀掉森林,人類也就走到了自己的盡頭。保護森林,是全社會的共識。可是,受生存空間的製約,付諸實施,又談何容易啊!”“程大夫,他要進京去告狀,您說行嗎?”白大嫂停下筷子,皺著眉頭,心事重重地看著程大夫問道:“官官相護,能來人管嗎?再說啦,又不是揣自己腰包,白跑一趟不說,真要粘了鏈子,砢磣是小事,那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啊!樹砍光啦,沒地方采蜜,咱就幹別的唄!老天爺,還能餓死瞎眼的野雞?幹啥還不是一輩子呀!我就擔心,豬八戒照鏡子——裏外都不是人了!程大夫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噢!進京城,告禦狀啊?”程璐透過鏡片,蠻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倆。“告啥禦狀?就他這兩下子,瘸了吧唧的不說,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我是擔心,花錢遭了罪,回來再挨一頓胖揍啊!”女人的膽量和潑辣,足足讓白大嫂在一處陌生的環境內,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和施展。

程大夫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先是用讚賞的目光看著陳忠實,躊躇了很久,才意味深長地輕輕說道:“噢!這好啊!難能可貴的憂國意識,作為一個有著三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新中國培養出來的第一代知識分子,不管站在個人的角度,還是民族和國家利益方麵,對這種精神,我的態度,是讚賞的,也是肯定的。不過嘛!”程大夫夾了一塊丸子,一邊咀嚼一邊用一種憐愛和信賴的目光看著陳忠實,繼續說道:“不過嘛,我的意見是慎重為好!上訪是為了解決問題,信訪的方式,也是值得考慮的嘛!你說呢,小陳?第一是你的腿腳不便,正如你妻子所說,既花了錢又遭了罪,效果也不一定有後者理想,你要知道,砍伐並不是個人行為,是組織上的主張,也是政府部門的決定。國家和上一級政府,認為有不當之處,你的意見,有關部門會采納和歡迎的。

“第二嘛,旅途奔波,對疾病的治療,也是很不利的,因為疾病的治療,是需要多方麵統一配合的,思想、精神、情緒、環境、藥物以及家庭等等。我的意見是,先給有關部門寫信,實事求是地反映此事,不要感情用事,一時衝動而留下了後患。來,趕緊吃菜,別都涼了!邊吃邊談,邊吃邊談嘛!”“看看,是不是?聽人勸,吃飽飯,那是你哥,一母同胞,你告的是誰?坐蠟卷簷子,那可是你自己的事,沒人給你去墊背,明白了吧!榆木腦袋,這麼多人勸說,這會也該開開竅了吧!”陳忠實始終沒有吱聲,悶著頭吃菜,支愣著耳朵,傾聽兩人的議論和評說。病房抽煙,盡管程大夫啥也沒說,心裏頭也仍然是挺歉疚的。此刻,他又掏出了一盒“哈爾濱”,抽出了一支,揉搓了半天,也沒好意思叼在嘴上。續了回去,看著對麵雪白牆壁上的字畫,“難得糊塗”,猶豫了半天,才憂心忡忡地小聲說道:“不信呀,你們等著看吧,今年冬天,黑瞎子溝,肯定會出大事的!”他眯縫著兩眼,目光仍然盯在了那張字畫上。

“何以見得?”程大夫平靜地看著他。“別聽他瞎掰啦!能有什麼大事?”白大嫂嘲諷般嗤嗤地笑著說道:“藥死了大蟒蛇,你們那個棕熊又拿囡囡他爸墊了背。小妖精磨叨了好幾天,最後是白堊龍把她給算計啦!日本鬼子剛走,你又攤上了這麼一下子,剛剛見好,還沒有出院,再出事,不就是天塌地陷了嗎!……程大夫,俺吃好啦,得緊著去趕車,可別誤了點,就別聽他在這兒瞎白話啦!”“哼!等著吧,不出半個月!”陳忠實既有預感,又是氣哼哼地瞪著眼珠子說道。說完,抓著拐棍,站了起來,歉意地說:“謝謝您,程大夫,讓您破費了。“吃好了嗎?也不知道適不適合二位的口味?”程璐也站了起來,和藹、慈祥地微笑著說道。離開小店,又補充了一句:“路上小心,千萬別忘了,一周後再來啊!”“放心吧!忘不了!哪能忘了哩!七天後,就是下刀,俺也得來呀!”白大嫂一手攙扶著陳忠實,一手輕鬆地搖擺著說道。告別程大夫,兩人就直接去了客運站,每天下午兩點,客運站都有進山裏的班車。

三隻小棕熊至今也沒有找到。在冬季漫長而又寒冷的小興安嶺,不管棕熊還是黑熊,每年越冬的方式,都是靠蹲倉度過的。冬眠期間,狗熊在倉內也是很清醒的。餓急了就舔舔自己的趾掌,脂肪維係著全身,寒冷交給了夜夢。第二年的四月才搖搖晃晃地爬了出來,一邊蹣跚著在運動中恢複身體,一邊在化雪後的大樹下麵尋找黴幹了的猴頭、蘑菇、橡子、鬆籽等林中的落果來維持生命。因條件所限,狗熊的生活,也是非常艱難的。不少體弱多病的狗熊,蹲倉以後,熬不到來年,呼吸漸漸衰弱,其生命也就由冬眠慢慢地變成了長眠……能供狗熊蹲倉的樹種,基本上都是柞樹或青楊,紅鬆也有,但極為罕見。紅鬆是油質,不易腐爛,即使夏天遭到雷擊,底部燃燒的洞穴也很有限,不易隱藏,況且,紅鬆的樹種多在上山部分的高寒區。不僅僅是紅鬆,其他的針葉也是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