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恩傑爾大街被騷擾行為記述 第二十五章信號員
A present to Hai Tang,during hard times·
——狄更斯
嗨!在下麵!
當他聽到一個聲音朝著他這麼呼喊的時候,他正站在他的小亭子的門前,手裏拿著一麵小信號旗,旗子緊緊地卷在一根短棒上。你可能會想了,就這裏的地勢而言,他肯定不會懷疑這個聲音發自何處;然而相反的,他沒有抬頭看向幾乎就在他頭頂上我所站的這塊陡峭的路基上麵,而是轉身四外打量著,看向下麵的鐵路線上。就在他這麼做的時候看上去他的神情有些異樣,盡管說至今我也說不清楚究竟這是為什麼。但是我知道這種異樣的神情已經足夠吸引我的注意力了,盡管說他的身影隻能是一個透視的剪影、而且隱現在暗影之中,在下麵深深的塹壕裏,而我的所站之地正在他的頭頂上,陡峭地聳立在落日那憤怒的輝光之中,以致我隻能手搭涼棚才能看清下麵他的身影。
嗨!下麵!
他把眼光從下麵的鐵路線上收回,又一次轉身四外打量著,接著抬起了雙眼,看到了上麵的我。
有沒有一條路我可以從上麵下去,跟你說幾句話呢?
他抬頭看著我沒有作答,我看著他,好一會兒沒有對他重複我這個徒然無用的問題。就在此時大地上以及空氣中發起了一陣微弱的振顫之聲,迅疾之間轉換成一陣急促而猛烈的脈動,一陣迎麵而來的衝擊波迫使我驚訝地轉過身去,其強勁的衝力好像要把我撲到一般。當這列呼嘯而過的列車從我的身邊遠遠駛向風景的盡處、隨之噴吐上來的那陣蒸汽散盡之時,我再次舉目朝下望去,看到他又一次把小旗子在短棒上卷好,因為他剛才在列車駛過的時候曾拿這麵旗子做過指揮。
我再一次問了那個問題。稍作停頓之後,似乎他在這其間認真關顧了我一下,這時隻見他揮動手中卷起的小旗指向一個與我等高的地點,就在離我大概有兩三百碼的一個地方。我俯身對他喊了一句,好的!然後就朝著那個地方走過去。在那裏,我仔細察看了一下四周,發現了一條彎彎曲曲伸展而下的小徑入口呈現在我的麵前,沿著這條小徑我就走了下去。
這段路基簡直是太陡峭了,直上直下的那麼陡峭。他直穿過一塊濕漉漉的大岩石之間,在我沿著小徑往下走的時候才知道它到底有多麼濕滑而險峻。出於這樣的原因,我在走下這條小路的時候幾乎都沒有閑暇反應過來,他在指給我這條小徑之時實際上神色之中是非常迫不得已而不情願的神態。
當我走下這條彎曲的小徑,已經足夠可以看到他時,我看到他正站在兩條鐵軌的中間,就是剛才那列火車經過的鐵軌上,他的情態之中仿佛是在等待著我的出現。他的一隻左手支在下巴頦上,而右手肘則橫搭在胸部、手掌在下麵支撐著左手肘。他的神態似乎是滿懷著期待與觀望之情,以致我停下來腳步、對此思忖了好一會兒。
接著我又繼續往下走去,一步踏上了與鐵軌平行的地麵,一步一步朝著他走了過去,這才看清他是一個皮膚黝黑臉色蠟黃的男子,一部黑色的大胡子以及濃重的兩條眉毛。他所身處的崗位在我看來再也沒有比這裏更孤獨更悲涼的地方了。在它的兩邊,都是潮乎乎參差不齊的大石壁,而頭頂上則是經常不見天日的一線天;一邊的風景隻是這所大牢坑的彎彎曲曲的延伸而已;而另一邊更加局促的所見隻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暗紅色燈光,在這中間是一個黑洞洞更加陰鬱的隧洞入口,整個龐大的構建籠罩在一片原始、荒涼而壓抑的氣氛當中。很少能有一絲陽光投射到這個地方來,以至這裏經常彌漫著一陣陰濕而嗆鼻的氣息;冷風一陣一陣從這裏穿過,讓我禁不住一陣陣冷得打顫,好像我已經離開了人間一般。
在他還沒有做出反應之前,我已經來到他的身邊可以碰到他了。即便到此時他也沒有移開直盯著我的雙眼,他朝後退了一步,伸出了他的一隻手。
這麼一個孤寂的崗位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是我說的),當我從那上麵往下看的時候這裏就已經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了。更不用說一個來訪者是一件無比稀奇的事情,我猜是這樣的;同樣也不該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來訪者吧,我想?作為我來說,我隻是看到了一個人整個一生都被囚禁在了這麼一個局促偏狹的範圍之內,而且他最終獲得了解脫、在這些龐大的構建之中發生了濃厚的情趣。懷著這樣的心思我開始跟他說話;但是我遠遠不能確定自己運用準確的詞彙;因為,除了我並不是高興地挑起話頭以外,這個男人的那付神情之中也有某些讓我感到畏懼的地方。
他似乎很神秘地看向那個隧洞入口處的那片深紅色的燈光,對著那裏仔細地瞧了一陣子,好像那兒有什麼東西消失不見了一般,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
那片燈光是否也是他的職責範圍之內呢?或者不是呢?
他低沉著嗓音回答道,這個難道你不知道嗎?
令人震駭的一個念頭出現在我的腦際,當我仔細看著他那雙直盯盯的眼睛以及那張愁容滿麵的臉孔之時,這是一個幽靈,而不是一個男人。自從這一刻起我就在考慮,是否他的腦子受過什麼病毒的感染。
接著,我也退後了一步。在我做出這個動作之時,我從他的眼光之中辨別出來某種潛在的畏懼神色。這樣我的那個令人駭懼的念頭就消失不見了。
你看著我的眼睛,我說道,一邊擠出來一絲笑意,你好像很害怕我的樣子。
我是在疑惑不解,他回答道,是否在此前我見過你。
在哪裏?
他伸手指向他一直在看著的那片紅色燈光。
在那裏嗎?我說道。
他注目看向我,回答道(可是沒有聲音),是的。
我的好人,我在那裏幹什麼?但是,就算是如此吧,我從來沒有去過那兒,這個你完全可以相信。
我想我會相信的,他回答道。是的;我敢肯定我會相信的。
他的神情鬆弛了下來,就像我本人一樣。他不緊不慢地回答我的問話,運用詞語準確了當。他在那邊有很多工作可幹嗎?是的;這就是說,他在那裏有許多職責需要完成;但是對他的要求就是必須要認真細致地完成這些職責,隻是對於具體的工作來說——體力上的工作——實際上幾乎可以說沒有。改換信號,調整那些燈光的顏色,時不時轉動這裏的鐵把手,就是他所有需要完成的各種事項。至於說我所認為的那些長不可耐的孤獨時光,他隻是說他的日常生活已經形成了目前的這個樣子,而且他已經逐漸對此由來已久完全適應了。他在這裏已經自己發明了一種語言,隻要通過手勢就可以了解其中含義,也可以通過它粗略表達自己的想法,並且稱得上已經完全掌握了這種語言。他曾也經研究過分數和小數,也懂得一點代數;可是他自從作為一個小男孩以來,就對數字方麵的事情一竅不通。難道對他來說他的職份之內必須要長時間地停留在那條潮濕難耐的隧道裏,而且他從來就不會攀上兩邊的石頭高牆去享受一點外麵的陽光嗎?好了,這個要看當時的時間與情形來定。在某些狀況之下鐵道上的事情不像別的一些事情那麼緊張,同樣的在日間或者晚間的某些時刻裏一切也都正常無虞。因此在一些天氣好的情況下,他的確會選擇時機上升到比這裏陰影籠罩的下處更高一些的地方去;可是,由於所有的時間裏他都必須要屏心靜聽他的電鈴的召喚,而且此時更要聚精會神萬分注意鈴聲的響起,他的放鬆心情也就不像我所想象的那麼輕鬆怡人了。
他把我帶進了他的那個小亭子間之中,那裏有一個火爐,一張桌子上放著一本值班筆記,隨時他都要在上麵做一些記錄,還有一個帶撥盤的通話機械,一些雜物,以及那隻他剛才提到的小鈴鐺。在確信了他會諒解我對他的受教育狀況的評價,而且(我希望自己也許不會對他有所冒犯)或許他的這個狀況要高於他的目前身份一些之後,他評論說在這方麵一些輕微的不和諧的例證還是存在的,這在一些聚集大量男子的團體之中並不稀見;他曾經聽說在工廠車間裏麵,在警察隊伍裏麵,甚至在唯一剩下的凶暴來源之地、軍隊之中,情形也都大多如此;而且他也知道,或多或少的,在任何一個大一些的鐵路行業之中更是如此。他曾經是一個,年輕的時候(要是我可以相信的話,就坐在這個小棚屋之中——他根本不可能的),一個學習自然哲學的學生,曾經聽過這方麵的課程;但是他後來卻把這門學問撂荒了,沒有抓住瞬間即逝的珍貴機遇,一下子荒疏過去再也沒有重新振作起來。他對此毫無怨言。他曾經為自己做成一張床,並在那上麵躺了下去。另外再做一張的話也為時未晚。
我在這裏簡要敘述的這些話,他當時說起來神情之中是平靜的,他那無比莊重的神色映現在我跟火爐之間。他在說話之間時不時要插上先生這個用語,特別是當他談到他的年輕時光的時候,好像是在要求我理解他之所以會成為他現在的狀況而不是別的某種情形。有好幾次他被他的那隻小鈴鐺的響聲打斷,不得不停下來過去察看發來的信息,之後作出應有的回答。有一次他必須要站到門外去,當一列列車經過時揮動小旗子,與火車司機進行一些口頭交流。在他的職責運作之中,我發現他極其嚴謹而警覺,一有動靜迅速地停下他的談話,直到要做的事情做完為止才會重新打破沉默。
一句話,我應該把這個男人看作操持這項職責最為安全的一個人來看待,但是就在他對我說話的這段時間當中他有兩次麵容沉重地停了下來,轉過臉去看著那隻並沒有發出聲響的小鈴鐺,接著把小亭子間的門打開(此時這扇門為了避免有害的濕氣侵入是關著的),遠遠地看向隧洞入口處那片紅色的燈光。在這兩次情形中,他回到火爐邊時,臉上都掛著一絲無法解釋的神情,對此我注意到了,卻無法做出解釋,此時我們已經不可能進行下去了。
當我站起身來離開他時,我說,你幾乎讓我相信我遇到了一個非常滿足於自己的人。
(我害怕自己這麼說好像是在引導他繼續說下去一般。)
我相信我以前是如此的,他回答道,聲音壓得很低,就像他起初開口說話那樣;但是我心裏很煩惱,先生,很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