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霞再也睡不著了,多少苦痛都來折磨她,尋思道:“怎麼辦哩,老是這樣下去嗎?萬一我的過去給張俊知道呢。告訴他吧。不,他不會原諒我,像他這樣的人,多少純潔的姑娘會愛上他,怎能要做過妓女的人呢?不能講,千萬不能講啊。”徐文霞用力絞著胸前的襯衣,打開床頭的電燈,她恐懼,她怕。她不能失去張俊,不能沒有張俊的愛情。
初冬晴朗的早晨,天暖和得出奇。蘇州人都蹓進了那些古老的花園去度過他們的假日。
徐文霞穿著鵝黃色閃著白花的綢棉襖,這棉襖似乎有點短窄,可是卻把她束得更苗條而伶俐。辮子好像更長了,齊到棉襖的下擺,給人一種修長而又秀麗的感覺。她左手拎一隻黃草提包,和張俊慢慢地走進了留園,在幽靜曲折的小道上,徐文霞的硬底皮鞋,咯咯地叩打著鵝卵石。小道的兩旁,是堆得奇巧的假山石,瘦削的太湖石到處聳立著,安排得均勻適中。晚開的菊花還是那麼挺秀,不時從太湖石的洞眼中冒出一枝來。徐文霞的眼睛像清水裏的一點黑油,滴溜溜地轉動著,心曠神怡。
他們在清澈的小石潭中看了金魚,又轉過聳峙的石峰,前麵出現了一座小樓。
“上樓去吧。”徐文霞眼睛柔和發亮地望著他。
張俊拉著她的手卻向假山上爬。
“咦,上樓多好。”徐文霞跌跌蹌蹌地,爬到山頂直喘氣:“我叫你上樓,你偏要上山。”
“已經上樓啦,還怪人。”
徐文霞向前一看,真的上了樓,原來假山又當樓梯,使人在欣賞山景中不知不覺地登了樓,免去爬樓梯那枯燥的步行。徐文霞忍不住笑起來,停會兒又歎氣說:
“俊,你看造花園的人多靈巧啊,人總是費盡心機,想把生活弄得美好一些。”
“走吧,說這些空話做啥。”
他們穿著曲折的回廊,徐文霞心中有些憂傷,說:“唉,空話,要是明白了造園人的苦心,你就會同情他,同情他那美好的願望。”
張俊心一悸動,看著徐文霞憂傷的眼色,忙說:
“你怎麼啦,文霞,想起什麼了吧?”
“不,沒有什麼。”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呢?”
“高興哩,能和你在一起,總是高興的。”徐文霞強笑了一下,“走吧,你看前麵又是什麼地方?”
他們走進了一個滿月形的洞門,眼前出現了一片鄉村景色。豆棚瓜架豎立著,翻開的黑土散發著芬芳。他們在牽滿了葫蘆藤的花架下散步,看那繁星一樣墜在枯藤上的小葫蘆。
張俊沉默著,忽然一副莊重的神色說:
“文霞,你說心裏話,你覺得我這人怎樣。”
“怎麼說呢,我這一世,要找第二個人,恐怕……再也……”
張俊興奮極了,滿臉放著光采,快活地說:
“這麼說,文霞,我們結婚……”
徐文霞陡然一震動,喜悅夾雜著恐怖向她奔襲過來。她臉色有些蒼白,嘴唇邊微微抖動,半響才說:
“走吧,我們向前。”
張俊興奮的話說個不完:
“文霞,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在這條路上,兩個人攜著手,齊奔自己的理想;一個疲乏,另一個扶著她;一個勝利了,另一個祝賀他。你說,還有爬不過的高山,渡不過的大河嗎!”
徐文霞感動得幾乎掉下眼淚來,有這樣的一個人,伴著一生,不正是自己的夢想嗎。可是,她卻懷疑地望著張俊,想道:“要是你知道我的過去,你還能說這些話嗎?”她痛苦地低下頭,忙說:“走吧。”
在那邊,出現了一座土山,山上長滿了楓樹,早霜把楓葉染紅了,紅得像清晨的朝霞。在半山腰的石凳上,坐著個人。這人背朝著徐文霞,拉起大衣領子曬太陽。徐文霞咯咯的皮鞋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便回過頭來,露出一張扁平的臉,像一張繃緊了的鼓皮,在鼓皮的兩條裂縫中間,滴溜溜的眼睛盯著徐文霞。等徐文霞發現這人時,已到了跟前,這人也跟著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
“你好呀四妹,你還在蘇州嗎?”
“你。你……也在這裏玩嗎。再見。俊,到山頂上去看看吧。”徐文霞拉著張俊的手,一溜煙奔上了山峰。她神色慌亂,喘著氣,腿肚在抖,眼皮跳動,渾身直打寒噤。
張俊望著那個人,見他已懶洋洋地下山了,就說:
“那人是誰,怎麼叫你四妹?”
徐文霞哆嗦著:“沒有什麼,一個熟人,四妹是我的小名。”她呆了一下,“回去吧,這裏很冷,沒啥玩頭。”
張俊看著徐文霞奇怪的神色,心裏疑惑著,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園門。
門上,輕輕地敲了一下。半晌,又輕輕地敲了一下。
徐文霞的臉色從驚疑變成喜悅,她敏捷地從床上跳起來:“冒失鬼,又忘了帶鑰匙呢。”
徐文霞慢慢地拉開門,想猛地衝出去嚇張俊一下。忽然,有個扁平的臉在眼前出現了。徐文霞一驚,一陣涼氣從腳下傳遍全身,暗自吃驚道:“朱國魂。就是那天在留園碰到的朱國魂。”徐文霞愣住了,不知道把門關上呢還是放他進來。
朱國魂微笑著,向巷子的兩端看了一眼,不等什麼邀請,很快地折進門來,跟著把門關上,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徐小姐”。
聽到喊徐小姐,徐文霞更加驚惶地想:“都知道啦,這個鬼。”她強力使自己鎮靜,不露出一點張皇的神色,冷冷地問:
“這幾年在哪裏得意呀,朱經理?”
“嘿嘿,沒有什麼。前幾年政府說我破壞了市場,把我勞動改造了兩年。徐小姐,聽說你這兩年很抖呀。”朱國魂努力想說點兒新腔,不小心又露出了這句老話。
“現在談不到抖不抖。”徐文霞感到一陣惡心。
朱國魂向房間裏打量著,一時不講話。徐文霞也戒備著,不知道他下一步會耍出什麼花腔。她看著這張扁平臉,眼睛裏藏著屈辱和憤怒。就是這個投機商,解放前她還是一個十六歲純潔的少女的時候,他是第一次曾那樣殘酷地侮辱過她,把她的身子盡力地摧殘。現在他想幹什麼呢?他不講話,伸長著脖子挨過來,咧著那個圓圈圈似的嘴直喘氣。徐文霞向後讓著,真想伸手給這張扁平臉一記耳光,可是她忍耐著。從碰到他的那天起,她就怕這個人,總覺得有把柄落在這人手裏。
朱國魂突然用解放前的那副流氓腔調說:
“嘻嘻,阿四妹,你真有兩手,竟給你搭上張俊那小子。一表人材呀。咳,有苗頭。不過當心噢,過去的那段事得瞞得緊點,露了風可就炸啦。”朱國魂著他那小眼睛,又意味深長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公開我們解放前那段交情,你們的好事我總得要成全,對不對?”
徐文霞手足發涼,極力保持著的鎮靜消失幹淨,脫口說出心裏話:
“你怎麼曉得這樣清楚。”
“唉,買賣人嘛,打探消息的本事還有點哩。”
徐文霞滿臉煞白,一瞬轉了很多念頭:痛罵他一頓,轟他出去,拉他到派出所。這些都容易辦到,可是要給張俊知道呢,要是這惡棍加油添醋地告訴張俊呢……她不敢想,頭昏眩起來。她狠狠地望著對方,那張扁平臉在眼前無限製地伸長,擴大,成了極其可怕的怪相。
“你要怎麼樣呢,朱經理,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麼裏子翻出來看看。”
“咳,談不上怎麼樣,這又不是解放前。不過,我現在擺著個小攤,短點本。想問你借一點,大家心裏有數嘛,互相幫忙。”
徐文霞下意識地伸出微抖的手,摸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
朱國魂站起來,一疊聲地說謝謝。他把大拇指放在唇邊上擦了點唾沫,熟練地一數,又笑嘻嘻地放在桌子上,說:
“徐小姐,這二十塊錢不能派什麼用場。要是你身邊不便,我改日再來拜訪。”
徐文霞緊咬著牙,臉脹得發紫。她把半個月的工資狠命地摔在地板上,轉身撲到枕頭上,哽咽不成聲地哭著。
冬天漸漸擺出冷酷的麵貌,連日刮著西北風,雪花飛飛揚揚地飄落下來。
徐文霞呆坐著,麵容消瘦了,眼睛也無光了。她看雪花撲打到玻璃窗上,化成水珠,像眼淚似的流下來。透過這掛滿眼淚的玻璃窗,看到外麵大團的雪花飛舞著,使天空變成白蒙蒙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