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小巷深處(3 / 3)

床頭鬧鍾嘀嗒嘀嗒地響,永遠那樣平穩。徐文霞又向鍾看了一眼:

“咦,他怎麼還不來。”

“朱國魂大概把我的一切告訴他啦。”徐文霞的心像懸在蛛絲上,快掉下來,卻又懸蕩著:他愛的人原來做過妓女啊。他還有臉見人嗎?他哪裏還能來呢。

“滴鈴鈴鈴。”鬧鍾突然響起來。徐文霞一驚,以為是門鈴響,她手捺著那跳得突突的胸脯。她怕朱國魂又來糾纏,又怕張俊來撞上朱國魂。她想:“朱國魂不會輕易地放我,這條毒蛇,不把血吸幹了是不會吃肉的。”

張俊進來了,跺著腳,抖掉雨衣上的雪,臉凍得通紅,嘴裏噴出白氣。他滿臉是笑地說:

“文霞,多大的雪,你出去看看哩,好幾年不下這樣大的雪啦。”

徐文霞飛奔過去吻著他:“怎麼現在才來,最近怎麼常來得這樣遲呀?”

“是你心理作用,我還不是和過去一樣,下班就來看你。文霞,別亂猜,無論怎樣,我總不會離開你。”

徐文霞緊緊地摟著他:“別離開我,俊,別丟掉我呀。不,就是丟掉我,我也不會怨你。”

張俊揚起了眉毛,不明白地望著徐文霞,心想道:“她近來消瘦了,眼眶裏含著淚水,心中埋藏著什麼痛苦呢,不肯說,又不準問。唉,親愛的姑娘。”他的唇邊動了兩下,想問什麼又忍住了,隻說:“結婚吧。文霞,結了婚我們會天天在一起的。”

徐文霞低頭沉默著。突然,她又無聲地哭了起來,伏在張俊的懷裏揩眼淚。

張俊撫摸著她的頭發,又憐惜又著急:“別難過,文霞,我是用真誠的心待你的,為什麼你對我忽然又不信任了呢?”張俊拍拍徐文霞,安慰她一會兒,才說:“還有個會等我去,你先看看複習題,晚上我再來講新課。”

徐文霞恍恍惚惚地想:“走啦,又走啦。最近他總是這樣匆匆忙忙的,好吧,結局快到了,到了,總有一天會到的,不如早些吧。”她哪有心思複習小代數呀,不知不覺又去打開箱子,把新大衣穿起來,新皮鞋穿上,圍好那紅色的圍巾,對著鏡子旋轉了幾下,然後歎了口氣,又一件件脫下來。她自己也不相信,這些東西竟是他買來的,準備結婚的。她幻想著這一天,卻又不相信會有這一天。近幾天張俊不在時,她便獨自翻弄這些衣服,玩賞著,作出各種美妙的想象,交織成光彩奪目的生活圖畫。越是痛苦失望的時候,她越是愛想這些。

驀地,朱國魂撞了進來,皮笑肉不笑地說:

“你好呀,徐小姐,準備結婚啦,我討杯喜酒吃。”

徐文霞一看見他,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她發怒地把衣裳都塞進箱子裏。全是這個人,一切幸福與歡笑都被這個人砸得粉碎,她怒睜著眼睛問:“你又來做什麼?”

“上次承你借了點小本錢,可是……又光啦。”

“怎麼,我是你的債戶?”徐文霞立起來,眼睛都氣紅了,恨不得燃起一場大火,把這個人燒成灰燼。

“何必這樣動火呢,徐小姐,有美酒大家嚐嚐,一個人吃光了是要醉的。”

徐文霞所有的怒火都升起了:“跟這個畜生拚了吧。”可是回頭看看那亂七八糟的衣箱,心又軟下來,手顫抖地摸出二十塊錢。

朱國魂沒料到第二次勒索竟這麼容易,不禁向她看了一眼,發現她近幾年竟長得如此苗條而又多姿,高高的胸脯,滾圓的肩膀,渾身發散著青春誘人的氣息。他的心動起來了,升起一種邪惡的念頭,扁平的臉上充滿了血,打個哈哈說:

“今晚我睡在這裏。”

“叭叭。”兩下清脆的耳光聲。

朱國魂猛地向後一跳,手捂著麵頰。他仍微笑著說:

“咳,裝什麼正經呀,你和我又不是第一次。”

徐文霞猛撲過去,像一頭發怒了的獅子。所有的痛苦、屈辱和憤怒一齊進發出來了,她用力捶打著朱國魂。朱國魂還是嘻嘻地笑著說:“看哪,欺侮人呀,但是我原諒你,打是親來罵是愛。”徐文霞更氣得臉都白了,什麼也不顧,一口咬住朱國魂的膀子。朱國魂真的痛得跳起來了,隨手拎起一張方凳子,想了一下,又輕輕地放下來,放下臉來說:

“別這麼神氣,我隻要寫封信給張俊,告訴他你是幹什麼的,過去和我曾有過那麼……”

徐文霞奪過方凳猛力擲過去。朱國魂知道再鬧下去不好,轉身溜出門去。方凳子“轟隆”一聲撞在板壁上,把四鄰都驚動了。

徐文霞站在張俊的宿舍門口,頭發蓬亂著,臉色發青,眼睛裏充滿絕望的光芒:“去,告訴他,出醜讓我一個人,痛苦由我承當。”心裏雖這麼想,腳下卻不肯移動,仿佛門檻裏麵有條深淵,跨進一步就無法挽救。

張俊洗完臉,端了滿滿的一盆肥皂水,正要用力向門外一潑,忽見門外有人,連忙收住,水在地板上潑了一大灘。

“是你。文霞。”張俊驚叫起來,看見徐文霞這副樣子,更是驚慌。他忙拉著她的手坐到床上:“發生什麼事啦,文霞,快告訴我,快。”

徐文霞癡呆著,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張俊,眼淚一滴追一滴的落在地上。

“什麼事,文霞?”張俊搖著她的肩膀,“快說吧。看你氣成這個樣子,唉,急死人啦。”

徐文霞還是僵坐著,突然一轉身,撲到張俊床上,隻是泣不成聲地哭著。張俊心亂極了:“別哭,有話說呀,別哭啦,給人家聽見了笑話。”

徐文霞不停地哭著,讓眼淚來訴說她的身世,痛苦和屈辱。一直哭了十多分鍾,才覺得塞在心頭的東西疏通了,慢慢地平靜下來,深深地吸了口氣,坦率地訴說著自身的遭遇。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啊,她把這些話在胸中深深地埋藏著,讓自己獨自忍受著這痛苦。

張俊開始被徐文霞的敘述弄得不知所措,隻吃驚地張著眼睛,但是後來他像聽到一個不平的故事一樣,怒不可遏地從床上跳起來:“那個壞蛋在哪裏,豈有此理,現在竟敢做這種事,我去找他。”

“別去吧,俊,派出所會找他的,不要為我的事情再鬧得你也沒臉見人。我對不起你,你一片真心待我,我卻把我的身世對你瞞了這麼長時間。別罵我,俊,我是怕你……”

“別哭吧,文霞。”

“我知道你不會再愛一個曾經做過妓女的女孩子,我為什麼要拖住你呢,拖住你來分擔我的羞恥和痛苦。我要離開蘇州,請求組織調我到上海去工作。今後希望你和我仍做個知己的朋友吧……”徐文霞說不下去了,又伏倒在床上哭起來。

張俊沉默著,混亂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心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徐文霞揩幹了眼淚,漸漸平靜下來,想站起來走了,卻沒有一點力氣。又過了一會兒,她像一個出征的戰士,一切想好之後,帶著一副毅然的神色離開了張俊的屋子,走上了她的征途。

張俊仍一人在屋子裏呆立著,不知怎樣處理這件事才好,腦子什麼也不能思索……

夜深了,冷得要命,大半個月亮架在屋簷上,像冰做的,露水在寂靜中凝成了濃霜。

在那條深邃而鋪著石板的小巷裏,張俊在徘徊。他遠遠望著徐文霞那個亮著燈的窗戶,每次要到窗戶跟前又退回來:“怎樣說呢,向她說些什麼呢?”他想得出,那盞燈下坐著個少女,這少女是善良的化身,她無論怎樣也不能和妓女這名詞聯係起來。他知道她在痛苦中,由於她屈辱的過去而無法生活下去,他的心又軟下來:“不能怪她呀,在那個黑暗的時代裏,一個軟弱的孤兒,能作得了什麼主呢。”

要是作為一個普通女孩的不幸,毫無疑問,張俊是會同情的,而且馬上就能諒解。可是,這是徐文霞,是個要伴著自己一生的姑娘。他躊躇著,在巷子裏一趟又一趟地走著,似乎下決心要數出地上的石頭。許多事情在眼前起伏,他想起和徐文霞相處的那些充滿了幸福和幻想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裏,人就變得聰明,而且對一切事情充滿了信心。這些都是一個姑娘帶來的,這姑娘掙紮出了苦海,向自己獻出了一顆純潔的心。她忍受著那許多痛苦來愛自己,又那麼向往著美好的未來而不斷地努力。張俊突然一轉,奔跑著到徐文霞的門前,一摸口袋,又忘了帶鑰匙,便捏起拳頭拚命地敲門。

那性急的擂門聲,在空寂的小巷子裏,引起了不平凡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