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明鏡台(2 / 2)

白雪蓋大路,

阿姨望阿早,

寶寶睡得好。

我看看手表,已經過兩點了。

媽媽說了些什麼希望呢?將才想出的眉目,又紊亂了。房裏的煤爐呼呼地響;房外的寒風也呼呼地響。雪花紛紛飄落在窗玻璃的外麵,化成水珠,向下淌去。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保姆又停住了腳步和歌聲,對妻說:“唐同誌,請你抱一小會。阿早還不回來,我實在不放心。她隻穿一件小棉襖。”妻說:“你等一等,還有幾針,打起來,寶寶明早要換,”

劉雁紅歎了一口氣,繼續走著,唱著:

北風絞白雪,

白雪結成冰,

阿姨心發冷,

寶寶睡得穩。

也不知因為煤爐裏的火太大,也不知因為心裏煩惱,我感到熱,熱得渾身發毛,就把大衣和呢製服全脫掉了,單穿著毛線衣,還要不時搖晃兩條膀子,像拉鑽一樣。“阿早還不回來。”雁紅的這句話使我很不舒服。當年風雪中的老母親,和現在風雪中的小女孩,兩個形象老是在我腦子裏糾纏在一起。劉雁紅第三次停下來,對妻說:“唐同誌,就請你抱一小會。阿早走了三個鍾頭了。”妻也不耐煩地說:“叫你等一等等一等的,就剩這幾針。你吵得妨礙他的寫作。”

劉雁紅更長地歎一口氣,繼續走著,唱著。可是她已經編不出歌詞,隻是哼著:“寶寶睡覺嘍,寶寶睡覺嘍。”

約定完稿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刻。我拿筆在紙上亂畫,畫了好多個老母親的模樣,也畫了好多個小女孩的模樣。幸好牆報幹事還沒來。我想,也許不要我這篇了吧?那正好。我為什麼非到《明鏡台》上去露露臉麵呢?

可是,就在這時,門把手哢的一響,忽地衝進一個大漢,正是牆報幹事——《明鏡台》的主編人。隻見他從頭發到棉鞋全部結上了一層冰凍,全身直抖,話也說不清楚,隻叫:“烤火,烤火……阿得得得……”我以為是廠裏失火了,鋼筆一丟,就想往廠裏跑。隻聽他又說:“一個小姑娘,掉,掉,掉下河溝……”我全身顫動了一下,隻聽寶寶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仿佛也受了驚嚇似的。妻連忙問道:“淹死了嗎?在哪兒?”牆報幹事跑到煤爐跟前,又喘又抖,哆哆嗦嗦地說:“沒有。在工人……醫院。”

這時我才看見,劉雁紅臉色鐵青,抖戰得比牆報幹事還要厲害。她把寶寶塞在妻懷裏,替他將包被裹緊了,一聲不響地衝出門去。

妻一麵哄著毛毛,一麵向幹事說:“那個小姑娘手裏拿沒拿奶瓶?這要真是阿早,我們寶寶明早上吃什麼呢?”

等到牆報幹事的衣服烘幹,劉雁紅抱著臉色蒼白的阿早回來,天時早已斷黑。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拿起鋼筆,在“希望你”下麵加幾個虛點,另起一行寫道:“媽媽的希望,我一點也記不起了。但是,我是絕對不應該忘記的,我心裏很難受,很難受……”

從此我就對我自己,對我妻子,都有了意見。我們都是國家的幹部,而且是在工廠裏工作,然而我們把不應該忘記的事情忘記了。我要找時間跟她好好兒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