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兒,快脫了淋濕的衣裳,你還呆呆地站著做什麼呀。”
母親忍不住了,連忙幫女兒脫下了濕衣,一麵責備,一麵又心疼地問:
“怎麼樣,你病了嗎?”
“娘,我好好的,沒有病。”
徐桂青靈敏地一下子把濕衣搶到手裏,拿去掛著,遂又一言不發地站在窗前,仿佛在專心傾聽外麵的雨聲似的。黑暗的天空,一下給閃電照亮了,對麵的樓房,鮮明地現了出來,立即又沉沒在黑暗裏去。跟著一下雷聲,把窗子都震得發抖。雨點從房簷上落下來,濺在地上,越發響得厲害。
母親望望窗外,歎氣地說:“真是下瘋了,越下越大。”繼而又對女兒欣喜地說:“幸好你還跑得快,走慢一點,可就全身濕透了……快去吃飯吧,你不餓麼?”
徐桂青沒有回答,隻是呆呆地站著,一直望著窗外,仿佛外麵有什麼東西,非常吸引她一樣。
娘把飯放在炕桌上,望了她一下,然後略帶詫異的神情問:
“桂青,你今天出了什麼事了?”
“娘,沒有什麼事,”徐桂青趕快坐上炕來,一麵拿起碗筷,一麵惆悵地說:“我隻覺得雨下得太多了。”
“你還管雨做什麼?再下得大,你已經回家了。快吃吧。”
母親說著,一麵抬起頭望望屋頂篷,看看有沒有漏雨,浸出潤濕的痕跡。她聽見雨越下越大,心裏也在關心起雨來。
“娘,你可曉得還有好多人,正淋著雨走嗬!”
徐桂青顯得不安地說,兩條又細又彎的眉毛,又挨近些了,小小的眼睛,凝結著憂愁。
一個很大的雷聲,響得非常驚人,徐桂青一下連飯都不吃了,失聲地說:
“該不會中電嘛!”
“快吃飯,不要擔心他們,他們會找著人家躲下子雨的。”
徐桂青現著很失望的臉色,擺下手裏的筷子,說:“有什麼人家,那一路上都沒有人家。”一下發覺自己不該說這樣話的,便趕快埋頭吃起飯來。
母親懷疑地看她一眼,忽然警覺地說:“你該叫小張先到我們家裏躲躲,雨息了再讓她走。”
“娘,我不是擔心小張,今天該她輪休,她沒有上班。”徐桂青分辯地說,又跟著補充一句:“我是擔心他們那些住在鄉下的。”
“哎呀,你還白擔這些心做什麼?一年三百六十天總要下雨的。”母親教訓地說,“你隻要把火車上的工作,件件都做得好,就算你對啦。你這個人哪,有時候,又太過分了,對啥人都好,不該關心也在白關心。有時候,一不關心起人來,簡直又不通情理,像小張有時候來這裏多坐坐,你就老大不高興。”
“娘,不要提小張了,我不喜歡她,她就是愛打撲克,不肯讀點書。”徐桂青搖一下筷子。
徐桂青一向在環市火車上查票。環市火車是由鋼鐵公司管轄,專為工廠工人上班下班服務的。好些工人住在農村,全靠火車,每天接送他們。一些年青的工人很注意徐桂青,常常為她那端莊美麗的相貌掉過頭來,有的還設法要開她一點玩笑。徐桂青拿著剪子,走到他們麵前,嚴肅地說:“查票。”他們就把食堂飯票子或者菜票子,遞在她的手上,臉色還做得一本正經的。有的又看見她要來了,故意裝著睡熟的神情,打雷都驚不醒的樣子。徐桂青挺討厭這些人,有時心裏會憤憤地想:“我恨死這些鬼,”隻差沒有罵出口。
有一個年輕工人,一上車就靠近車窗,專心地看書,有時又摸出一本小冊子,拿鉛筆算算術。夏天的夕陽,掠過種著高粱的田野,斜斜地射進車來,照在他的臉上,他也不從書上移動他的眼睛。冬天的時候,天黑得快,他一上車,就趕快找著挨近電燈的座位,有時要是燈光暗淡一點,他就會站了起來,靠著座椅,設法挨近燈光。這很久以來,就引起了徐桂青的注意。別的青年工人也有在火車上看書的,但不像他這樣經常不斷地看。
徐桂青的父親,是個駕駛火車的工人,因為害了風濕性關節炎,住了醫院,隨後又住療養院,已經兩年多了,工資雖然照發,但依規定,長期病人的工資,卻不能不打些折扣。因此家庭生活就有了一些困難,做女兒的高小一畢業,便得找尋工作,賺些錢來,貼補家用。這樣徐桂青就做了查票員。由於不能升中學,她是痛哭過的。早上上班的時候,看見先前小學的同學,挎著漂亮的書包,順著青楊排立的馬路,迎著初升的紅日,仰著生氣勃勃的臉子,興衝衝地向中學校走去,她忍不住冒出了眼淚。她的查票工作,依著工人上班下班的需要,是三班倒的,一星期早上上班,再一星期下午上班,再一星期又在半夜了。因此,她就不能經常去讀業餘的學校,這使她的心情沉重而又痛苦,感到學習方麵十分暗淡。她也要求過另換工作,但領導上要給她適合的工作,也一時不易找到,隻勸她暫時忍耐。但她自從注意到那個年輕人以後,每次查票走到他的麵前,望見他手裏的書,或是手裏的鉛筆,都禁不住增加了勇氣,把自己鼓舞起來,覺得自己不是有不少閑的時間麼?為什麼要同小張她們去打撲克?為什麼不找本書來看看?這麼幾次感觸之後,她的衣袋也給書本弄得膨脹起來。晚上在燈下看書的時候,眼皮倦得睜不開了,打一會盹兒,忽然一下驚醒了,就立刻振作自己。同時那個為陽光或燈光照著的,專心、熱忱、年輕而又有著光輝的顏麵,也驀地現了出來,這對她的鼓勵是很大的。她想:人家在工廠裏一天作八小時的工,坐上車來,還不斷地看,現在他在家裏,也一定是在看的。我隻是查查票哪,不算得怎樣累。這樣一來,她就能堅持她自己規定學習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