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基本建設急速發展,環市鐵路附近的農村姑娘也有不少進了工廠。徐桂青在上日班查票的時候,就看見有兩三個姑娘,同那個年輕的工人,坐在一道,也在看書,也在柳村車站一道下車。這不知怎的,便隱隱微微,在她的心上,生長了一絲煩惱。有時又覺得可笑,自己認都不認識,管那些閑事做什麼。可是有時看見那個年輕的工人,單獨一個人坐到清水河車站下車,沒有那兩三個年輕的女工在一起,心裏又暗暗感到高興。為什麼高興,連她自己也說不出來。
這一天火車從鋼鐵公司門前開走的時候,天上就起了烏雲。太陽還沒有落到地平線上,就被湧起來的烏雲吞食了。原野中,水溝兩邊的樹木,不斷地搖擺。車窗外,兩旁的高粱,像綠海似的閃著波浪。徐桂青在車廂裏查票,看見下班的工人,都在向窗外的天空看,露出不安的神色,顯然是在擔心大雨會來,下車後怎麼回家。但是查到那個年輕的工人麵前,看見他仍是專心致誌的樣子,在用鉛筆畫一些圖形,火車外麵風雨要來的光景,全沒引起他的注意。圖形有圓的、方的、扁圓的、長方的,樣式很多。徐桂青看不出他在幹什麼,隻是很有興趣地望了一眼,查完票就走開了。那個年輕的工人,在這個時候,還那樣用功,她覺得是很自然的,沒有引起一點詫異。
火車到了柳村車站沒有下雨,到了清水河車站,才開始大點大點地落了起來。下車的工人趕忙到車站去躲。徐桂青一眼看見那個年輕的工人,最後走下車去,直朝車站奔跑,便禁不住大吃一驚,還暗自罵了一句:“該死的,怎麼不在柳村站下車哪。”但見雨越下越大,原野蒙上一層雨霧,竟至天烏地黑,車站外大路上的一排楊樹,也完全看不見了,就又想起:“在車站躲一下也好,要是在柳村下車,那不是正走在路上嗎?”她認為夏天的暴雨,不久就會過去的。
清水河是最大的一個車站,站內候車室大,還有糖果香煙店,因為到了這裏,便算環市的鐵路走了一半,兩邊對開的火車,在這裏會見,把所有下班的工人,都送回鄉了,又再開始把上班的工人,從沿路各站送進廠去。雨一直沒有停,車窗玻璃上不住地淌著雨水。上車的工人,好些身上都淋濕了,還把濕鞋子的足印,弄濕了車座中間的過道。徐桂青一看見上來一個淋濕的人,便難過地想起:“那個年輕的工人,不曉得淋成啥樣了?”她希望雨停止,但是沒有停息。火車回到總站,她便算下班了,搭上車站前麵的電車,就回到了家裏。雨越下越大,還扯電閃,響著震天震地的雷聲。她想:“那個年輕的工人,如果還在清水河車站躲雨,那雨這樣下個不停,今晚他怎麼過夜?要是不顧一切,走了回去,這樣大的雨,可不淋壞了。”就因為這樣的擔心,她回到家,現出一點失神落魄的樣子。
吃了晚飯,徐桂青還不斷走到窗前去看天空,什麼也看不出來,隻是一片烏雲,隻在電閃一扯的時候才亮一下,接著便是一個驚人的雷聲。雷聲一息,雨就下得更加大了。她忽然想起,雨下得這麼大,又在打這樣厲害的雷,那個年輕的工人,一定沒有回去,一定會等雨停了才走,一定沒有那麼蠢,冒著大雷大雨走路。這麼來了三個“一定”之後,她才心裏安靜了。接著清水河車站那間大大的候車室,便出現在眼前。火車在那裏停得久點,一定要等對麵開來的火車進了站,才能再開走。有些時候,徐桂青會跑到候車室,去看那裏又新貼了什麼宣傳畫,因此,那個車站對她是最熟悉的。她一回憶車站候車室的情景,便立刻覺得那個年輕的工人,一定會坐在玻璃櫃台的側邊,趁著零售店的電燈,也許還買一個麵包,一麵啃,一麵在看書,在拿鉛筆畫著什麼。她想到這裏,便微微笑了起來,她感到那種專心看書,還在一麵啃麵包的樣子,是很可笑的。隨即斂住了笑容,馬上拉開抽鬥,拿出初中語文課本第一冊來,攤在桌上,便專心一誌看了起來。
母親看不過意地說:“你今晚該早點休息哪。”
徐桂青頭也不抬地回答:“人家在候車室都要學習,我不能放棄一分鍾。”
母親略微詫異地問:“你說誰在候車室?”
徐桂青一下臉紅了,把頭勾得更低。
母親見她好一陣都沒有回答,隻是專心地看書,怕吵擾了她,便摸出針線,開始做她的手工。
窗子外麵的暴雨,一直嘩嘩啦啦地下著,沒有停息。
1957年1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