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山那麵人家(1 / 3)

踏著山邊月映出來的樹影,我們去參加山那麵一家人家的婚禮。

我們為什麼要去參加婚禮呢?如果有人這樣問,下邊是我們的回答:有的時候,人是高興參加婚禮的,為的是看著別人的幸福,增加自己的歡喜。

有一群姑娘在我們的前頭走著。姑娘成了堆,總是愛笑。她們嘻嘻哈哈地笑個不斷纖。有一位索性蹲在路邊上,一麵含笑罵人家,一麵用手揉著自己笑痛了的小肚子。她們為什麼笑呢?我不曉得。對於姑娘們,我了解不多。問過一位了解姑娘的專家,承他相告:“她們笑,就是因為想要笑。”我覺得這句話很有學問。但又有人告訴我:“姑娘們笑,雖說不明白具體的原因,總之,青春,健康,無掛無礙的農業社裏的生活,她們勞動過的肥美的、翡青的田野,和男人同工同酬的滿意的工分,以及這迷離的月色,清淡的花香,朦朧的、或是確實的愛情的感覺,無一不是她們快活的源泉。”

我想這話也似乎有理。

翻過山頂,望見新郎的家了。那是一個大瓦屋的兩間小橫屋。大門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古舊的紅燈。姑娘們蜂擁進去了。按照傳統,到了辦喜事的人家,她們有種流傳很久的特權。從前,我們這帶的黃花姑娘們,在同伴新婚的初夜,總要偷偷跑到新房的窗子外麵、板壁下邊去聽壁腳,要是聽到類似這樣的私房話:“喂,困著了嗎?”她們就會跑開去,哈哈大笑;第二天,還要笑幾回。但也有可能,她們什麼也聽不到。有經驗的、也曾聽過人家壁腳的新人,在這幸福的頭一天夜裏,可能半句話也不說,使窗外的人們失望地走開。

走在我們前頭的那一群姑娘,急急忙忙跑進門去了,她們也是來聽壁腳的嗎?

我在山裏摘了幾枝茶子花,準備送給新貴人和新娘子。到了門口,我們才看見,木門框子的兩邊,貼著一幅大紅紙對聯,紅燈影裏,顯出八個端正的字樣:

歌聲載道

喜氣盈門

我們走進門,一個青皮後生子滿臉堆笑,趕出來歡迎。他是新郎鄒麥秋,農業社的保管員。他生得矮矮敦敦,眉清目秀,好多的人都說他老實,但也有少數的人說他不老實,那理由是新娘很漂亮,而漂亮的姑娘,據說是不愛老實的男人的。誰知道呢,看看新娘子再說。

把茶子花獻給了新郎,我們往新房走去。那裏的木格窗子上糊上了皮紙,當中貼著個紅紙剪的大喜字,四角是玲瓏精巧的窗花,有鯉魚、蘭草,還有兩隻美麗的花瓶,花瓶旁邊是兩隻壯豬。

我們攀開門簾子,進了新娘房。姑娘們早在,還是在輕聲地笑,在講悄悄話。我們才落坐,她們一哄出去了。門外是一路的笑聲。

等清靜一點,我們才過細地端詳房間。四圍坐著好多人,新娘和送親娘子坐在床邊上。送親娘子就是新娘的嫂嫂。她把一個三歲伢子帶來了,正在教他唱:

三歲伢子穿紅鞋,

搖搖擺擺上學來,

先生莫打我,

回去吃口汁子又來。

我偷眼看了看新娘卜翠蓮。她不蠻漂亮,但也不醜,臉模子,衣架子,都還過得去,由此可見,新郎是個又老實又不老實的角色。房間裏的人都在看新娘。她很大方,一點也沒有害羞的樣子。她從嫂嫂懷裏接過侄兒來,搔他胳肢,逗起他笑,隨即抱出房間去,撒了一泡尿,又抱了回來,從我身邊擦過去,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氣。

人們把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點起,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房裏的陳設。床是舊床,帳子也不新;一個繡花的紅緞子帳蔭子也半新不舊。全部鋪蓋,隻有兩隻枕頭是新的。

窗前一張舊的紅漆書桌上,擺了一對插蠟燭的錫燭台,還有兩麵長方小鏡子,此外是貼了紅紙剪的喜字的瓷壺和瓷碗。在這一切擺設裏頭最出色的是一對細瓷半裸的羅漢。他們挺著胖大的肚子,在哈哈大笑。他們為什麼笑呢?既是和尚,應該早已看破紅塵,相信色即是空了,為什麼要來參加人家的婚禮,並且這樣歡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