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了不是。大夫,趕緊上山。”
說著從門背後摸出一根棍子,自己拿住一頭,把另一頭塞在姑娘手裏,說:
“大夫,當一回瞎子吧。”
老人在前,姑娘在後,牽著上了山。走不多遠,老爺子站住腳,琅琅念道:
“天上紅彩霞。”
姑娘抬頭望天,隻見那一片黑,比地上的黑要淡些,可是哪裏有什麼紅霞呢?老爺子使棍子指指地,地上暗中透亮,那是一窪水。老人琅琅念道:
“地下綠水窪。”
念著,牽著姑娘繞過窪子。一邊上坡,一邊說這是抬轎子的報路的行話。先前,財主上山,叫窮人抬著。窮哥兒們互助,也是開心取樂,遇見上坡下坎,過橋跨溝,抬前邊的,就比劃山川日月,編成一句話,暗指給抬後邊的。後邊的留神了腳下要注意的情況,也編一句來回答。
“南山飛過九頭鳥。”
“北溝架著獨木橋。”
“明月蹲山頭。”
姑娘叫了聲好,想想這蹲字有點意思,不覺忘了腳底下有一步高坎。“咕咚”,險些兒跌個嘴啃泥。老爺子叫道:
“大夫,白給你報路了。”
“忘了底下了。”
“大夫,平地起高樓。”
這九嶺十八彎,這麼走起來,第一嶺平常,第二嶺稀鬆。眼前仿佛全是青山綠水,花香鳥語。走到一處地方,又見黑壓壓的一座山,直立在麵前。老人吩咐站住,扯下腰裏編的那根東西,劃火點著,原來是個火把。又吩咐抓緊棍子,邁步走上一條羊腸小道。這小道左繞右繞,繞上直立的大山。山越高,穀越深,岩越陡,道越窄,一把火照著白發紅顏,一鼓作氣,直往上走。走著,走著,姑娘也不心慌了,也不害怕了,看著那火把,覺得好看極了,忍不住叫道:
“高高山上一枝花。”
老爺子笑道:
“哪有後邊的先報路。可你是大夫,咱給答上一句吧:花枝底下有人家。”
當真,小道寬闊起來了,翻過一道小梁,看見了村坊。
姑娘走得痛快,因此記得摸出平光眼鏡,架在鼻梁上。這副眼鏡,卻有個來曆。姑娘剛從學校裏畢業,就下鄉當大夫,總覺得人家有些小看了自己,寫信告訴一個在三百裏外,也是剛當大夫的小夥子。這小夥子近視眼,回信說道,他沒有讓人小看了,恐怕是戴了眼鏡的好處。姑娘想想,就買了副平光的黑邊的眼鏡。
可是鑽進屋子時,絆著門檻,那眼鏡子還是跌碎了。這時,姑娘已經沒有閑心對付這些個,一腳跨進門,奔到產婦床前。當斷定必須使鉗子鉗時,心倒抽緊了,從來沒有獨自動過這個手術呀,那去取鉗子的手,顫顫地有些哆嗦了。兩耳裏,聽見“空”呀“空”地,做棺材的男人沒有住手。姑娘的兩手,哆嗦得仿佛不由自己了。忽聽得背後好像有人笑了一聲,這時候,還有誰發笑呀?剛一回頭,姑娘的小手,教一雙大手握住了。不緊不鬆,握在厚敦敦的手心裏,且不放開。姑娘抬頭一看,卻是一位中年婦女,短頭發,長方臉,嗓音厚重。可是她說些什麼,姑娘心亂,都沒有聽真。隻覺著那意思是:
“別怕,別怕。你行,你行。”
可是那眼神,姑娘再也忘記不了。怎麼那樣兩團火似的,那火苗直鑽到人的心裏去了。姑娘渾身平添了許多把握,轉身去動手術。一直到完,眼前總有那麼一對眼神,身邊總有一雙厚敦敦的大手。後來才知道,這位婦女就是村裏的生產隊長。
姑娘想起這些經過,一邊責怪自己不懂事。那一句話也沒有的胡子車把式,那端端正正的複員軍人,那愛說愛笑的老爺子,都是多麼好的人呀。可是連名姓都沒有問一問。還有,那隊長爬上杏樹,對著喇叭喊了一通,是誰聽見了的?誰趕快傳話給供銷社?供銷社裏的誰連忙寫信?又是誰連夜捎信到診所?這些,姑娘更加一點也不知道了。
姑娘大夫勉強吃了一隻雞腿,候到晌午時分,眼見母子平安,就告辭下山。伏天的陽光,照得深山老林,處處發光,好像寶石山。伏天的晌午,風不吹,鳥不叫,牛羊不走動,山溝裏靜極了。不知走到第幾嶺第幾彎,姑娘走熱了,圓臉正如燒盤。忽見一眼泉水,幹淨透明。正要驚叫,又見一對山喜鵲,啄幾口水,回頭互相擦洗長尾巴。姑娘忍著笑,悄悄走了過去。喜鵲也不害怕,好像隻是讓路,飛上水邊的杏樹。樹下有一塊溜光的青石頭,姑娘坐了下來,就摸出紙和筆。她心裏那樣快樂,等不得回去,立刻要寫信給三百裏外的小夥子,告訴他這一夜的故事。空山人靜,那筆在紙上沙沙走著,就像是輕快地,熱滾滾地,小聲說著體己話。說了些什麼呢?說的不是自己過河上山,救下人家的性命。說的是,自己在工作上,遇見了因難,可是一路得到幫助:馱上她,背起她,牽了她,握住她,仿佛她的一堆困難,都叫不知姓名的人們搶著分走了。這不是謙虛一番,姑娘心裏,確實是這樣想的。因此,她覺得這樣充實地生活,這樣幸福,是什麼也比不了的。她跟小夥子說:“告訴你,好好聽著,我真的想呀想,這比個人的無論什麼‘幸福’,要高得多,大得多。或者根本是兩種東西。你聽清楚了嗎?我說明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