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是突然將陳事記憶起來道:“哦,你不是陳家的孩子,……你爸爸不是鐵匠陳舉嗎?”
小孩子這時已將竹竿由水中拖起,赤了腳,跑下泥堆來道:“是……。爸爸是做鐵匠的,你是誰?”
我靠近看那個小孩子的麵貌,尚可約略分清。哪裏是像五六歲時候的可愛的小順呀。滿臉上烏黑,不知是泥還是煤煙。穿了一件藍布小衫,下邊露出多半部的腿。而且身上時時發出一陣泥土與汗濕的氣味來。連小孩子竟會有這樣快而且大的變化嗎?他見我叫出他的名,便呆呆的看著我。他的確不知道我是誰;的確他是不能記得了。我在這片刻中,回想到小順四五歲的時候。那時我還非常的好戲弄小孩子,每從他家門首走過,看見他同他母親坐在那棵古幹濃蔭的大槐樹的底下,他每每在母親的懷中唱出小公雞的小兒歌來與我聽。現在已經相隔有六年多了,我也時常是不在家中。但是後來聽見這家中人說,前街上的小順家遷居走了。這也不過是聽自傳說,實在也不知道是遷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我每經過前街的時候,看看小順的門首,另換了人名的貼紙,我便覺得悵然。仿佛失掉一件常做我的伴的東西。在這日的黃昏的冷清清的湖畔,忽然遇到他,那能不使我驚疑。而尤其使人奇詫的,怎麼先時那個紅頰白手的小順,如今竟然同街頭的小叫化子差不多了。他父親是個安分的鐵匠,也還可以照顧得起小孩子。哦。如今竟至於這樣,使我驀地在心頭上滿布了疑雲。
我即刻將他領到我坐的白石上麵,與他作詳細的問答。
我就先告訴他,他幾歲時我怎樣常常見他,並且常引逗他喊笑。但他卻懵然了。過後我便同他一問一答的作這個初秋之夜的談話。
“你的爸爸現在在哪裏??
“在家裏……”小順遲疑地答我。而且在暗中,我從他呆呆的目光中,還看出他對於我這個老朋友有點奇怪。
“你爸爸還給人家做活嗎?”
“什麼?……他每天隻是不在家,卻也沒有一次,……帶回錢來,……作活……嗎?不知道。”
“你媽呢?”
“死了。”小順簡單而急迅地說。
我驟然為之一驚。然而這也是必然的,因為小順的母親,是個瘦弱矮小的婦人,而且據以前我曾聽見人家說過,她嫁了十三年,生過七個小孩子,到末後卻隻剩了小順一個。然而想不到時間送人卻這樣的快嗬。
“現在呢,家中還有誰?”
“還有媽,後來的。……”
“哦。你家現比從前窮多了嗎?看你的……”
小順果真是個自小時即很聰明的孩子,他見我不客氣地問起他家“窮”的這個字,便呆呆地看著遠處在彌漫中的煙水。一會兒低下頭去,半晌才低聲說道:
“常是沒有飯吃呢。我爸爸也常常不在家裏。……”
“他到哪裏去?……”
“我不知道,……可是每天早飯以後,才來家一次。……聽說在煙館中給人家伺候,……不知道在哪裏。”
說這幾句簡單的話時,他是低聲而遲緩地對我說。我便對於他家現在的情形,異常的明了了。我一時的好奇心,便逼迫我更進一步的向他繼續問道:
“你……現在的媽,多少年紀?還好嗬?”
“聽人家說,我媽不過三十呢。她娘家是東門裏的牛家……”他說到這裏,在麵上仿佛有點疑惑與不安的神氣。我又問道:
“你媽還打你嗎?”
“她嗎,沒有工夫。……”他決絕地答。
我以為如他家現在的狀況,一個年輕的婦女,來支持他們的全家的生計,自然沒得有好多的工夫。所以我又說:
“那麼,她做什麼活計呢?……”
“活計?……沒有的,不過每天下午便忙了起來。所以也不準我在家裏。……每天在晚上,這個葦塘邊,我隻是在這裏……在這裏……”
“什麼?……”
小順也會模仿成人的態度,由他小小的鼻孔中,哼了一聲道:“我家裏常常是有客人去的。有時每晚上總有兩三個人;有時冷清清地一個也不來上門。……”